“告訴你了,這事情去找司法部門,找公社嘛。”城門樓上站著一個高胖魁梧、滿臉黑胡茬的幹部,正在朝下盡量克製著不耐煩大聲嚷道,“你們大夥兒解散。聽見沒有?我命令你們解散。這不是看熱鬧的地方!”
是縣委組織部長羅德魁。
一個臉色憔悴的婦女背著孩子從城門樓側梯上心有不甘地一步步扶著牆走下來,走兩步又仰頭向上央告著。城門樓下是圍觀的人。根據李向南的指示,接待站每天早晨六點半開始接待。羅德魁今天在這兒值班。
“怎麼回事啊?”李向南走進圍觀的人群。周圍有人認出是縣委書記,都竊竊私語著很快靜下來。小莉也鎖上車擠進了人群。那位婦女抬眼看了看向她問話的人,眼淚就要往下落。
“她說她丈夫幾年前抓住了偷倉庫糧食的大隊長的兄弟,反被誣陷為盜賊,吊打一夜逼死了。”羅德魁在城門樓上大聲說。
李向南望了望城門樓,又問這位農村婦女:“是這樣嗎?”
婦女點著頭:“他們打了他一夜,又逼他,又……”
李向南和善地伸手打斷了她的話:“你先不用詳細說。你告訴我,這幾年你上訪幾次了?”
“連這次有五十次了。”
“你是哪個村的,離這兒多少裏地?”
“馬家嶺的,離這兒八十裏地。”
李向南目光凝視地點點頭:“你家還有什麼人嗎?”
“就我們娘倆。”
“縣委過去對你的上訪批示過嗎?”
“嗯。”
“為什麼沒解決?被誰卡住了?”
婦女猶豫地看看李向南。
“不敢說?怕?”李向南耐心地開導她,“你要告凶手,可有人保凶手,是吧?你不敢說怎麼行呢?有縣委給你做主,不用怕。”
“……”
“那你丈夫的冤,永遠也申不了啦。”
“不,我要找李青天。”
“李青天沒有,李書記有一個。”
“我就要找李書記。”
“我就是。”
“你就是?”婦女愣怔了一會兒,張嘴開始急急說道,“公社副書記是他大舅。他們……”
“你先告訴我,那個副書記叫什麼?”
“馬二定。”
“你來縣裏上訪,來回一百六十裏地,是走著?……當天回不去,吃住在哪兒?”
婦女滿臉淒苦地搖了搖頭,又把孩子往上背了背。
“好,過三天,我們和有關部門一起調查清楚了,給你解決結果。好不好?你再等一等,吃住的地方,我們請接待站的同誌替你安排一下。”
“真有著落了?”婦女聲音喑啞,幹澀的眼睛裏湧出兩顆渾濁的淚珠。
“我代表縣委告訴你,不能再叫你上訪第五十一次了。”李向南說著上了城門樓,小莉也跟了上去。她對這個新來的縣委書記越來越感興趣。
“李書記,她上訪了幾年,拿不出人證物證。你今天怎麼能一下就肯定她確實冤枉呢?”羅德魁直挺挺地站在那裏,迎著李向南很不滿地說道。
李向南陰沉地打量了這位組織部長一下。這個從部隊轉業下來的政工幹部,從一開始就抵製李向南在幹部上的調整,特別是對李向南提拔了兩個大學生當農機廠、水泥廠的廠長尤其不滿,也可以算是“反對派”吧。
“一個婦女背著孩子,來回步行一百六十裏路,上訪五十次,近一萬裏路,沒冤枉,她能這樣做嗎?”他帶著批評口吻一句一句慢慢說道,“孤兒寡婦,如果不是事實,她會誣陷別人嗎?這是個常識,常情。”
“常識,常情,可法律要人證物證。”
“那就靠我們去調查了。”
“這應該是公檢法的事。”
“公檢法的工作常常受地方上各種因素的幹擾,我們要幫助去排除。”
“幾年都沒解決的事,三天就能解決了?你以縣委名義應承人家,這不是鬧被動嗎?”
李向南火了,他看著羅德魁問道:“你到過農村嗎?”羅德魁愣住了,不知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不知道,像這樣的案子,案情從來是最簡單的。複雜是複雜在權勢的庇護。把這層一打破,不用三天就搞清楚。你相信嗎?”
“我……不相信。”
“要不要我這個縣委書記給你立軍令狀?”李向南冒火道,“我可以叫你相信。”
羅德魁不吭聲了。
李向南拿起桌上的電話:“要縣委辦公室。”
電話要通了。
“康樂嗎?你馬上給我查一下,馬家嶺公社黨委副書記馬二定來縣裏開會沒有?……沒有?好,立刻給馬家嶺公社掛電話,讓馬二定今天中午以前趕到縣委,我找他談話。”
“要是打電話找不見他呢?”康樂在電話裏問。
李向南看了一下手表,“現在正是有線廣播時間,讓廣播站廣播一下通知,不管他在古陵哪兒,都立刻趕來。務必今天中午趕到。”
“好。”
“另外,你掛個電話,讓公安局、法院的負責人現在來我這兒一下。對,就在接待站。……沒上班呢?讓值班的立刻去家裏叫一下。”李向南又看了一下表,“讓他們七點半以前趕到這兒。”
“好。”
“還有,你到後麵宿舍院找一下紀檢委的老魏,讓他也來一下。對,現在就去。你也有個思想準備,這兒有個案子,前兩天我見過材料,我準備成立聯合調查組去解決,有可能派你也去一趟。”
“好。”
李向南掛了電話,掃了一下屋裏的人:羅德魁,小莉,還有接待站幾個工作人員。他的目光突然停住了,顧榮背著手站在門口。他笑著打招呼:“老顧,你來了?”
“顧書記。”羅德魁也連忙尊敬地打著招呼。
顧榮隨便點了點頭:“我早來了。”同時看了小莉一眼。
“我在處理一個群眾來訪。”李向南說道。
“你處理吧。”顧榮毫無表情,語氣冷淡。
“你們還有什麼不同意見嗎?”李向南轉頭問。
“我有個意見,”羅德魁看了看顧榮的臉色,對李向南說,“我們現在不應該宣揚個人迷信,讓老百姓叫青天。”
屋裏的空氣有些緊張。
“你宣揚過嗎?”李向南看著羅德魁,略含威嚴地問。
“我當然沒有。”
“我宣揚過嗎?”
“我沒有具體說你。”
“縣委常委中誰在宣揚,你能指出來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沒有人宣揚吧?”李向南審視地盯著對方。
“現在老百姓中就有這種個人迷信的習慣勢力,我們應該加強集體領導。”
“每個常委都應該不出頭露麵解決問題?”
“起碼不應該造成個人迷信的形勢。”
“那我告訴你一個消除個人迷信的方法好不好?”
羅德魁看著李向南。
“我告訴你,你最好想辦法多給老百姓及時解決一些實際問題,這樣大家也就叫你羅青天了。”李向南眯眼看著對方,用訓導的口吻說道。
“我不要別人對我個人迷信。”
李向南不無譏諷地微微一笑:“常委人人都這樣多一點、快一點給老百姓辦事,關心他們疾苦,人人就都成了青天了。到那時候,老百姓就一個青天也不叫了,集體的權威也就有了。”
羅德魁張著嘴答不上話來。小莉目不轉睛地看著李向南的言談舉止。
“老顧,你說對不對?”李向南轉過身略笑了笑。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顧榮話中有話地說道,走出了屋子。
李向南被堵了一下,有些不自然。他看了小莉一眼,走到顧榮身邊,“老顧,今天開會前,我想預先再和你交換一下意見。”
“會上見吧。”顧榮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