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在縣城轉一圈,也是顧榮的習慣和享受。
當他背著手在清冽的空氣中從這條街慢慢走到那條街時,能在人們笑臉相迎充滿敬意的招呼中,感到一種當家長的權威地位和心理滿足。這是他每日清晨必做的精神操。再瞌睡倦怠,一做這套精神操,也便舒暢抖擻起來。但是,李向南來了這兩周,不僅在各個方麵侵犯他的利益,居然也和他爭奪起這個特權。顧榮清晨在縣城踱步而行時,不時與李向南相撞。這讓他惱火。因為一見麵,他就想到李向南是縣委第一把手這個巨大的現實。他顧榮雖然是老古陵,根深葉茂,權重威高,但是,人們對第一把手的敬重和笑臉絕不會比對他的少。
他當然不會退卻。他每天清晨散步更一天不漏,更早。
和李向南照麵就照麵,越是照麵,越是讓他意識到清晨出來散步的必要性。今天早晨為了去車站接小莉,他四點鍾就起來了。這會兒回到家,雖然有點疲困,但一看表,還不到七點,他又背著手出了家。
剛出院子,馮耀祖低著胖腦袋迎麵而來:“顧書記,我正找你。”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顧榮不滿地批評道。
“今天早晨小組討論會上,他們就幹開了!”
“他們是誰啊?”
“李向南、莊文伊他們唄。噢,那個林虹也回來了。”
顧榮又不滿地看了看他:“就這些?”
“就這些。”馮耀祖小心地看著顧榮。
“那有什麼?”顧榮有些不耐煩,邊說邊邁開方步往外走。
“那……該怎麼辦?”馮耀祖略哈著腰跟了兩步,小心翼翼地問。
“怎麼辦?”顧榮冷冷地看了馮耀祖一眼,刻滿有力皺紋的大臉盤上浮出一絲不屑,“該吃飯就吃飯,該睡覺就睡覺。就這麼辦。”
馮耀祖愣怔地站在那兒。
顧榮走了兩步站住,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地訓斥道:“以靜製動,懂不懂?”
馮耀祖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你這兩天不在學太極拳嗎?懂不懂因勢利導,順勢化勁,四兩撥千斤?”
“……懂,懂。”馮耀祖依然似懂非懂。
“要從容點,看著情況來,不要幫倒忙。這能懂吧?”
“我懂。”這下,馮耀祖真懂了。
“這就行了。”顧榮臉色和緩了。恩威並施原是政治家的必要手段。“沒條件,形勢不成熟,寧肯穩穩當當坐在那兒不動,不要毛毛躁躁的。”他諄諄教導地說,“搞那些說三道四、流言蜚語沒多大意思,別鼓搗那些小聰明。你不是會下象棋嗎?有時候局勢僵著,需要走兩步閑棋。”
“我懂了,什麼事有機會才下手。”
“什麼叫‘有機會才下手’,這是共產黨的語言?”顧榮又微微瞪起眼,略含不滿地嗔道。
“啊……”馮耀祖滿臉堆笑,“什麼事要因勢利導,實事求是。”
同一種意思有多種說法,這是人類的語言藝術。冠冕堂皇的言語比露骨的言語更含蓄,因而也更可怕。
顧榮目光中含著批評,看著馮耀祖愛護而又諷刺地哼了一聲,又朝前走了。這些人吃了一輩子政治飯,也沒學會怎麼當領導。
他顧榮自己呢?
1945年在古陵參加革命,一開始當文書,也是個蓬蓬勃勃的楞頭青。解放後在縣裏當幹部,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在縣裏許多“衙門”幹過,很有些跌宕起伏。幾十年來曆經運動,用他的話講,正麵經驗反麵教訓都有。他總算真正了解了中國國情,懂得了主觀要符合客觀。每想到此,他不勝感慨。現在,他有了一整套習慣性的經驗,有著一整套政治章法和條件反射。他總能恰如其分地適應各種環境。論能力,他或許可以管一個地區,甚至管一個省,他思想深處十分自信這一點。但是,他也有一言難盡的種種曲折,始終不得施展他的能力。搞政治,條件和機遇常常比才能更重要。對於這一點,他也有他的理論解釋:條件和機遇是客觀的,才能是主觀的,客觀決定主觀。這不是唯物主義的結論嗎?
如果問他有什麼特點,幾乎很難說他有什麼突出的特點。特點就是棱角,有那麼多棱角對於搞政治是並不適宜的。或者說他很全麵,或者說他沒任何特點。既有一定的文化(有,但並不太多。這個分寸對於一個真正的領導幹部形象是很重要的);又有相當的經驗。適度的耐心,適度的果斷,適度的和藹,適度的嚴厲,適度的風趣,適度的幽默,適度的謙虛,適度的威嚴,適度的原則性,適度的靈活隨和。一切都是適度的,可以說他是個標準的領導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