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李向南叫道,小胡站住了。“我叫你考慮一下政策研究室的工作,你考慮了嗎?”
小胡沉著臉不回答,拔腳又要走。
“這不是我個人求你寫字,有求可以不應,”李向南嚴肅地說,“這是我代表縣委對你的工作要求。”小胡站住了。“有意見盡可以提,工作必須考慮。考慮好了,找我彙報。”李向南嚴厲地說。
“我可以走了嗎?”小胡垂著眼問。
“這就是你的政治態度?”李向南一指門上小胡送來的那副對聯。
小胡僵硬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冷冷地說道,“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政治態度!”
李向南陰沉地打量了他一下,“好,那你可以轉告所有和你政治態度相同的同誌,”李向南一指門上的兩副對聯,“我的政治態度就是這兩句話。一句,求通民情,願聞己過,歡迎同誌們提意見。還有一句,和他們一樣: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隻不過是各人對‘道’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樣吧。大家要以國計民生、天下大利為道。失此道,可是難免要眾叛親離的。”
小胡想說什麼沒說,走了。
“看見沒有,這就是你付出的代價。”康樂看著小胡的背影說。
“要想哄著所有人高興,那就什麼改革也不要搞了。即使那樣,也無法使所有人高興。”李向南嚴肅地說,“該觸犯的就要觸犯。”
“李書記,我,咳,我沒管教好他。”胡凡一指小胡走出去的院門,氣得白胡茬直顫,“你說我該怎麼管他?”
“這已經不是你能管的了,要靠形勢發展。”李向南說。
“李書記,我看他們不像話,胡說八道什麼的也有。說你召開提意見大會是……這話我不學了。”
“有些事不理睬就行了。他打他的,我打我的,明白嗎?”李向南說道,這位老幹部勤懇老實,但水平低些,看問題簡單,“他們胡說八道他們的,咱們抓緊時間幹事就對了。好,康樂,你把今天大會上有關事部署一下,我去外麵走走。”
“你不是還要會見歐洲客人嗎?”康樂說。
“不是安排時間了,八點到九點?”李向南答道。
“剋好地談一個鍾頭?”
“不是都說中國人沒有效率概念嗎?咱們來一個有的。”李向南笑著說。
“今天大會,大攤牌?”
“該攤的牌就攤,我不是一直在攤嗎?”
“你不準備準備?”
“一邊轉著一邊就準備了。”
每天早晨在縣城裏走走看看,這是李向南來古陵後的習慣,也是當縣委書記的一種享受。如果他不是縣委書記,這每天在街上的散步,興致就要差得多吧。
他一邊沉思著今天大會上的講話,一邊緩步在街上走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推著一輛清潔車在清掃馬路,她直起腰來對李向南拘謹地打招呼:“李書記。”他回了個招呼。一群剛打完籃球的中學生,肩上搭著衣服,拍著球,汗氣騰騰地迎麵走來。他們見了李向南也尊敬地打著招呼,他點點頭,回了縣委書記應該有的和藹與微笑。中學校的老傳達魏老頭在校門口澆著一排剛種下的小柏樹,他照例向李向南問了好。一輛毛驢大糞車吱吱咕咕臭烘烘地從旁邊經過,李向南也背著手和戴個破草帽趕車農民同行一段,打問一下村裏情況。他問的話既隨便又有目的性。哪個村的,村裏責任製搞得怎麼樣,農民對隊幹部還害怕嗎,隊幹部對現行政策有情緒沒有,你家包著幾畝地,搞點什麼家庭副業?……如此等等。一個百貨商店的售貨員正仰著頭下門板,看見李向南過來,連忙笑著招呼道:“李書記又轉轉?”李向南點點頭。趕糞車的農民驚喜地立住了:“您就是李書記?”他笑笑點點頭,感到一種有趣的享受和滿足。
不過,這種奢侈性的情致他今天很少。他一邊走一邊在思索有關的鬥爭策略。他一來古陵,就采取了穩步進取、全麵展開的部署,他沒想到,一旦行動開,各方麵的震動這樣強烈。很多事情既比他想得簡單,一發動就起來,又比他想得複雜,阻力重重。他現在需要全麵感覺和權衡一下自己所處的局勢。
一輛漂亮的輕便鳳凰車急拐彎飛鳥一樣掠過街道,在李向南身旁嘎地一聲刹住。車上跳下一個鮮活的姑娘,是小莉。她穿著件乳白色帶紅條的短袖彈力衫,一條緊身咖啡色筒褲,苗苗條條,容光煥發。
“你幹嗎呢?”李向南問道,同時注意著小莉的表情。她現在勢必已聽到顧榮的講述,對自己會是什麼態度呢?
“我騎自行車鍛煉呢。”
“剛下火車不累?”
“坐火車憋壞了。我每天早晨都要騎車用最高速度把縣城大街小巷轉一遍。”
李向南笑了:“你這樣打扮可夠入時的。”
“你覺得我這樣好看嗎?”小莉挺直了一下身子,問道。
李向南又笑了:“好看是好看——”
“好看就行。”
“不過,在這小縣城裏,太刺激人囉。”
“你也是老正統。這土縣城死水一潭就要刺激,要不太保守。你不同意對現狀刺激刺激?”
“我同意刺激,但不一定要這樣刺激。譬如說我要穿身奇裝異服,我這縣委書記就不用幹了,要‘刺激’現狀也沒法‘刺激’了。”李向南說。
“那是你不解放,怕傳統輿論。我不怕。我從來就不在乎別人議論。”她瞟了一眼從身邊走過的幾個正對她竊竊議論的女學生,“她們議論我,不是羨慕,就是嫉妒。羨慕,我感到光榮;嫉妒,我感到驕傲。”
李向南望著她笑了,接著往前走。小莉推著車並肩跟著他。
“噯,你是不是在和我叔叔針鋒相對?”小莉問。
“這怎麼說呢?”李向南含蓄地沉吟了一下。
“你別繞彎子,他就這樣認為。”
“你怎樣認為?”李向南問。
“我?……也是這樣認為。”
“你什麼立場?”李向南審慎地問。
“我?”小莉看了李向南一眼,“還沒找到我的立場呢。”她停了一下,“你今天大會講話是不是要向我叔叔開火?”
“我要向古陵的落後和保守開火。”
“你別籠籠統統。我看出你是個很有手腕的人,城府很深。”
“你怎麼看出的?”李向南問道,心裏卻再一次驚歎這個姑娘的心計。
“這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對怎麼搞垮你的對立麵是有全麵考慮的。”
“我並不想搞垮誰。”
“那是你條件不成熟。條件成熟了,你肯定要把反對你的人都搞掉。”
李向南轉頭看了小莉一眼,這個姑娘又可愛又可怕。想到她是省委書記的女兒,李向南更感到能否爭取她的重要性。他讚賞地笑了笑:“你哪兒來的這樣的政治頭腦?”
“天生的。”
李向南又笑了笑:“和你坦率說吧,小莉,我的思想是:第一,堅持改革現狀的路線,製定正確的戰略和藍圖;第二,為了貫徹改革的路線,我要采取各種措施,包括組織措施;第三,我最終希望所有人,包括我的反對派都能擁護我的改革路線。”
“征服你的反對派?”
“你願意用征服這個詞,也可以這樣說吧。你對這持什麼態度?”
“我剛才不是說,我還沒找到我的立場呢。”
“現在呢?”
小莉轉頭看了李向南一眼,“要說,我當然希望你徹底失敗。這是我的立場。”小莉明確地說道。“可我……”小莉又看了李向南一眼,“也希望你成功。”
“為什麼?”
小莉用姑娘特有的目光明朗地看著李向南:“不為什麼。”
李向南心中微微一動,有些微妙而敏感的意識。他長者般地笑了:“矛盾。”他說,完全變成縣委書記的口吻。
“我從來就不管矛盾不矛盾。”
李向南又看了小莉一眼,這是一個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姑娘。
他們走到了這條街的盡頭。這裏立著一個小小的城門樓,是明朝留下的建築。城門樓上有三間紅漆花格木門的小房子,城樓的樓梯口旁掛著個白地黑字的木牌:古陵縣群眾來信來訪接待站。過了城門洞,前麵不遠就該是喧鬧囂雜的自由集市了。但是,一過城門洞,他們就走不動了。這裏熙熙攘攘擠滿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