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懷停了一刻接著說:“你還是怕!越怕,鬼越來欺負你!你不怕鬼了,鬼就怕你!”
“是,是!”
“我們都是經過了文化大革命這場浩劫的人,什麼刑沒有受過,什麼苦沒有吃過?還有比那種日子可怕嗎?我看,我們這一代人,隻要不健忘,文化大革命是不會重複了。全民遭殃,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教訓還不夠深呀?”
張敬懷和祈主任的這次個別談話,一直談到深夜。
他們走出談話的房間時,聞大名在門口的沙發上坐著。見張敬懷出來,像火燒了一下似的,猛地站起來。
張敬懷問:“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怕張敬懷有什麼事吩咐,在這兒等著。”
“我有事。”張敬懷說。
“什麼事?我馬上去辦!”
“我的事,睡覺!”說罷揚長而去。
聞大名在那裏站了半天,悻悻而去。
次日,祈主任領著張敬懷到地區各部門開了兩個座談會,晚上又找了幾個同誌個別談話,第三天又到兩個區了解情況。第四天,召開了“中國共產黨三平地區委員會”。這是文化大革命之後,第一次正式的地委會議。聞大名原來不是黨員,是在文化大革命時,在某次武鬥中,由另一個造反派介紹,“火線入黨”的,會議不承認他的黨籍。一開會就被“請”出了會場。
會議由祈主任主持,張敬懷先在會議上講了話。祈主任和其他地委委員們都發了言。會議結果是做了幾項決議:
“關於撤銷靠造反起家有打砸搶行為的聞大名及其同夥一切職務並隔離審查的決議”;
關於繼續清查“三種人”和落實幹部政策的決議;
關於抓好當前生產改善人民生活的決議。
還另有幾項有關某些具體工作的決議。
這些決議,大快人心。三平地區見了太陽了。
從三平地區回來之後,在一次省委常委會議上,關於張敬懷這次在三平地區之行的情況,向常委們作了彙報。楊同理書記完全肯定了張敬懷的工作,並說:“我的老張同誌呀,你辛苦了。休息幾天吧。”
張敬懷在家裏休息時,他想就三平地區之行,寫篇文章,標題都想好了:《書麵報告和實際情況》。找了幾本書和一些材料。可是心神不定,怎麼也看不下去。他問自己:“我怎麼了?”
想了半天,忽然叫道:“卜秘書,你過來一下。”
張敬懷不上班的時候,卜奎也在張敬懷家裏的辦公室。卜奎立即站在張敬懷麵前。
“你能找到小馮嗎?”
“好找。”卜秘書答。
“你告訴她,讓她到家裏來一趟。”
“好的。”
就在這天下午,馮怡來了。她覺得是“奉命”來的。好象一個普通幹部晉見張敬懷那樣,生分分的,站在那裏,低著頭,等著張敬懷問話。可是張敬懷半天不語。
馮怡問:“張敬懷找我有什麼事嗎?”
這問話使張敬懷有些傷心,又是半天,張敬懷說:“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為什麼要找你?”這話又刺痛了張敬懷。
“沒有事就不能找我?”
“我已經讓卜秘書謝過你了。還有什麼事找你?”
“你坐下吧。我們還像在翠穀山莊那樣談談好不好?那時,你可不是這樣子的呀!”
馮怡說:“那時,你養病,我也是休養。我們是病友,也就是說是平等的朋友,現在不同了。”
“什麼不同了?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呀!”
“不同的,不同的。首先,你現在肯定很忙。我不願打擾你。”
“我忙,這不錯。但是也沒有忙到見一個朋友的時間都沒有呀!”
“你是張敬懷,我隻是一個普通幹部。我們之間相差得太遠了。我來找你──一個普通幹部,老是往張敬懷家裏跑,別人會怎麼看我,又怎麼看你呢?”
“別人怎麼看,且不去說他。我倒是問問你,當了張敬懷就不興有朋友了?”
“現在,你的朋友……隻有在你工作的圈子裏找。”
“荒唐的邏輯!怎麼當了張敬懷就不能和普通人交朋友?”
馮怡不語。
張敬懷緩緩地說:“小馮呀,看來你還是不了解我。我們在翠穀山莊那一段,作為一個普通人和普通人,無所不談。那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快樂。現在,曆史又把我推到這個崗位,你認為我願意呀!我是別無選擇。我們能不能恢複在翠穀山莊那樣的忘年之交的關係?”
馮怡這才慢慢有了笑容。
“可以的,隻要你在我麵前不是張敬懷。”
“哎呀,你呀,你!你以為所有的人都是‘一闊臉就變嗎?’……算了,我想問問你的生活、工作,都怎麼樣?”
馮怡這才和張敬懷談天說地,說起來個沒個完。
他們一直談了一個下午。張敬懷要留她吃飯。馮怡不肯。張敬懷也沒有勉強她。
馮怡走後,張敬懷一直陷入深深的思考,做了高級幹部,連交個普通的朋友也難呀!他感到無限的悲哀。
張敬懷還是日日夜夜地忙碌著,在開會和批閱文件中時間流淌下去。從早晨到深夜,幾乎沒有一分鍾是屬於他自己的。
有一天晚上,卜奎照常給他抱來一大堆文件和報刊。
他先瀏覽了中央幾份大報,見“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僅僅從這個標題,他就覺得很新鮮。他先是粗略地讀了一遍:有意思!他想。又反複讀了好幾遍,越讀越覺得這篇文章不簡單。又看了兩遍,覺得眼前一線光明在閃耀。看此文發表日期,是5月11日。署名是“本報特約評論員”按照文化大革命形成的習慣,凡是代表中央精神的社論、評論,都是“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首先發表。可是,這麼一篇充滿的新思想、新精神的文章,怎麼在“光明日報”發表呢?又為什麼不用“社論”而用“特約評論員”的名義呢?
張敬懷把卜奎叫來,指著“光明日報”問:“這篇文章你看了沒有?”
“看了,看了好幾遍。”
“你有什麼想法?”張敬懷盯著自己的秘書兼朋友。
卜奎也不象是向張敬懷彙報,坦率地說:“我看這篇文章充滿了新的思想和新的精神,可能會引起我們國家的很大變化。”
張敬懷和秘書討論式地說:“如果這篇文章代表中央,那麼應該是‘兩報一刊’首先發表,一般也都用‘社論’形式。可是光明日報先發表,而且用‘特約評論員’就有點意思了。”
卜奎繼續表示自己的看法:“這個問題,事關重大。如果按照這篇文章的精神,恐怕文化大革命就要被否定。也可能本來是中央精神,因為事關重大,先在光明日報發表,做點輿論準備。當然也可能是某個理論家個人的想法,因為符合主編的思想,沒有請示中央,闡自發表也有可能。”
張敬懷說:“這就看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是不是轉載吧。如果這兩個大報轉載,那這就是當前黨中央的聲音。如果他們不轉載,可能是個別人的聲音。”
“我想是這樣。”
次日,即5月12日,張敬懷和秘書都急不可耐地等著報紙。直到這天下午,當天報紙才到。張敬懷先看“人民日報”,一字不差地原文轉載,又看解放軍報,也是原文轉載。新華社向全國發了通稿。
“這肯定是黨中央的精神!”張敬懷高興地說。
接著省委書記楊同理,給張敬懷來了電話:“老張,《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文章你看了沒有?”
“看了。”
“做何感想?”
“我看這篇文章是代表黨中央說話的。按照文章的精神,要重新評價二十多年我們的曆史,許多被顛倒的曆史得顛倒過來。”
“我同意你的看法。”楊同理說“新華社記者今天要向我采訪,要我表示態度。還希望我寫篇文章,大事呀,大事!”楊書記的興奮心情從電話中聽得出來。
“是,是,是具有曆史意義的大事。”張敬懷說。
“夥計,你也寫篇文章吧。這場和‘兩個凡是’的大論戰,我們得參加呀!”
“我要寫的。”張敬懷說。
以後,張敬懷都急不可耐地等著看每天的報紙,中央各部、委、解放軍各軍、兵種,各省的主要領導,紛紛發表談話,擁護和支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報紙的頭版頭條,都發表這類報導和文章。
張敬懷的文章很快就寫好了。標題是《需要重新整頓‘三風’》。
這篇文章的內容要點:首先回顧了抗日戰爭期間延安整頓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由於整頓了‘三風’,使中國革命從一個勝利走向一個新的勝利。文章接著講到,近二十年來,大躍進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文化大革命為自己樹立了許多假想敵人,象唐吉訶德和風車作戰那樣;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組織林立,我們自己製造的許多新宗派,釀成全麵內戰;在文化大革命中,言必引用領袖的話,文是“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空話連篇,言之無物,誰也不敢說自己的新思想,新觀點……這是“黨八股”的大泛濫。正是由於這種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二十年來,我們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卻又說是形勢大好,越來越好。大躍進提出:苦戰三年改變一窮二白麵貌,由於主觀主義,結果造成了國民經濟大災難。……最後,文章對深入開展這場大討論,還提出了若幹意見和建議。
文章尖銳,文筆流暢。洋洋灑灑占了兩大版。在省報發表後,全國各地報紙紛紛轉載。
與此同時卜奎也寫了一篇長文,標題是《實事求是精神的喪失》,從大躍進講到文化大革命。也是洋洋灑灑占了大半版。許多讀者都來信說他文章寫得很有水平。
有一天,在省報的文藝版,發表了一篇雜文《砂鍋搗蒜的故事》副題是“讀‘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有感”,寫得很有意思。
文章一開始就講了一個民間故事:
俗語雲“砂鍋搗蒜,公雞下蛋”純粹是胡扯!可是有一位理論家偏說:“小砂鍋,能搗蒜,千錘萬錘打不爛。”眾人不信,那麼就實踐一下吧:第一個人拿來一個砂鍋。“乒當!”打破了,理論家說:“你的砂鍋質量不好!”那麼,再實踐一回,人們拿來第二個砂鍋,“乒當!”又打破了,理論家又說:“你搗的方法不對!”那麼進行第三次實踐,又拿來一個砂鍋,“乒當!”第三次打破了砂鍋。理論家氣急敗壞地說:“你是別有用心的破壞!”
雖然屢試屢敗,就是不承認實踐,就是不承認“砂鍋不能搗蒜”這一規律。
張敬懷和卜奎看了一篇雜文,都說寫得好,很形象,且具有哲理性。一看作者,署名是“二馬駒”顯然是一個化名。張敬懷讓卜奎打聽一下作者是誰,很想和他談一談。
卜奎給報社編輯部打電話詢問,編輯部回答說,作者叫“馮怡”,並且說了作者的地址和電話。
卜奎回來報告張敬懷:“你猜猜,這個二馬駒是誰?”
“誰呀?”
“你認識的。”
張敬懷略微一想:“是小馮吧?”
“是。”
張敬懷和秘書都開懷大笑了。
“這個小馮,筆端還真有點文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