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出煉獄(2 / 3)

“這種現象,值得我們哲學家去研究。”張敬懷說。

“這‘某種力量’是什麼我還沒有想清楚。”

台上台下一陣陣口號,一個個“三種人”輪番坦白交待。“打倒”和批倒批臭之聲震耳欲聾。他們不去聽,會場上也沒有人關心他們的竊竊私語。這時,吳導演掏出小本,快速寫了點什麼,隨即拿給他問:“你記得有一出戲叫《人麵桃花》嗎?”

“記得,記得。”張敬懷答。

吳導演說:“其中有四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互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現在麵對此情此景。我即興胡謅了幾句。”

張敬懷接過條子,見寫的是:

十年今日此門中,

“文化革命”大鬥爭。

造反英雄何處去,

老吳依舊笑春風。

張敬懷看了甚覺有趣。吳導演要回來字條,馬上撕碎了。

張敬懷說:“你現在可以‘笑春風’,我可笑不出來。我雖然被釋放出來了,但問題還沒有個說法呢。”

吳導演:“你不用急,等著吧,好飯不怕晚。”

這天,開過批叛大會,兩人在回去的路上又談了很多。張敬懷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想。吳導演是對的,難得聽他說的這一席“沒遮沒攔”的話。自己當初沒有自殺,就是要看到文化大革命怎麼收場!現在看到了:你方唱罷他登。座上賓,階下囚。人際關係是這樣,人民生活呢?昨天他站排買東西,已經體驗過了。自己雖然又成了“座上賓“。可是總該有個說法呀!張主任要他等著,要等到什麼時候呀!我得找找人,甚至到北京上訪。據說,為了平反冤假錯案,到北京上訪的人,成千上萬。如果哪個衙門口,有一麵鼓,你一敲。大老爺就得升堂。可是到北京找誰呢?反正自己用不著擊鼓。那裏有好多老戰友,找找他們,哪怕問點情況、形勢、動向,也是好的。”

在艾榮和女兒從鄉下回來之前,對於他們的夫妻關係,張敬懷曾經認真反思過很長時間。二十多年來,他們夫妻間的矛盾,到底怨誰?他覺得,認為自己太理想化了,太不關心這個在戰場上救過他的生命的妻子了。她一直認為,關於她的提拔、任用和級別待遇問題,他沒有為她說話,和她有同樣資曆的同誌,隻要是嫁給張敬懷的,大多已經是副廳、局級幹部了。可是,她還是一個副科級。這很傷她的自尊心。不就是一句話嗎?如果,當初他對組織部門講:“關於艾榮同誌,你們考慮作適當安排……”組織部門自然心領神會,她的問題解決了,夫妻自然會和諧起來。可是,話又說回來:憑他對妻子太了解了,她太要強,太注重名利地位,事事太拔尖,和誰也搞不好團結,且不管她的能力和水平,把她放到任何一個領導崗位,不鬧得四分五裂才怪呢!況且,自己明她不會勝任,怎麼好違背黨性原則,去為她“說話”呢?不要說“說話”了,自己一想,就覺得臉紅。正因如此,當有些組織部門領導主動提出:“艾榮是個老同誌了,在朝鮮戰場又立過功,是不是……安排?”

他一聽這話就說:“得啦,她不行。我聽人反映,她連一個支部副書記都當不好……”

艾榮曾經主動去向組織部門問過,她因為什麼隻能當個小小的支部副書記?逼得組織部長隻得對她說:“你去問你的老頭子吧!”

想來想去,自己不違心為她“說話”是對的。……不管怎樣吧,經過“文化大革命”這場風暴,批判什麼修正主義啦,天天讀語錄“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啦,要樹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啦,她總該有點改變吧?經過這九死一生的磨煉,怎麼還沒點改變呢?隻要她回來,一定主動和妻子和好。小女兒一向聽媽媽的,從來不和爸爸親近。這一方麵都怨自己,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抱抱她,親親她,給她一點父愛。現在自己應當給她一點作為父親的愛心。

張敬懷還想到,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有一次批鬥會上,造反派為了讓張敬懷交待“罪行”,曾經拿出夫人寫給她的的“最後通牒”,說你如果再不交待問題,我就和你離婚。但終究沒有成為事實。他相信,那是造反派逼迫的結果,在那種人人自危的形勢下,情有可原。這次她母女回來,改善家庭關係要緊,這些事已經過去,不能再怪她了。

過了一個星期,辦公廳單主任派人從把妻子和女兒從“走五七道路”的農村接回來了。據單主任說,讓他們一家還得在招待所住些日子,還給他調了個套間。他家原來的房子,被兩個造反派占著,且一分為二(在中間修了一條牆),正攆他們搬家,院內那堵牆要拆掉,房還要打掃修繕一番。

夫人和女兒是省革委會用大汽車接回來的。當時是“淨身出戶”,除了日常生活用品,沒有帶走什麼,自然也沒有拿回來什麼。

艾榮和小女兒勝美風塵仆仆地回來了。張敬懷一見,原來就瘦弱的夫人更瘦了,臉色黑黃,有氣無力的樣子。女兒長那麼高,使他感到驚異,細細一想,她應該有這麼高,因為她已經是個十九歲的大姑娘了。

張敬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和顏閱色地問:“還好嗎?”

使張敬懷沒有想到的是,夫人沒有好聲氣,說:“有什麼好的?你看看,我這手,我這臉,能好嗎?差一點沒有死在鄉下!”

張敬懷一時無言以對。

艾榮又說:“人家沒有從部隊轉業的張敬懷,在文化大革命中,都‘支左’了。在地方各單位當領導。人家是什麼樣子?我們是什麼樣子?不就是因為你多嘴多舌,講你的原則嗎?”

張敬懷說:“過去了,該過去的東西,就不要再說了!”

“我就是不能忘,我永遠記得,永遠記得!”

張敬懷不想和她一見麵就吵。經過這場九死一生的浩劫,也應該冷靜下來,現實一些了。但是他實在不能和她說清楚,便轉身對女兒和善地說:“勝美,來,讓爸爸看,你長高了多少?”說著把女兒拉在身旁。他抓著女兒的手,扣在自己手上:“哦,和爸爸一樣高,是大人了。”

又使他沒有想到的是,女兒象被火燒了一下,麻利從他手中抽出來。

張敬懷也知道,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當滿街貼著“打倒”和“聲討”他的大字報時,艾榮也被開了幾次批鬥會,要她揭發丈夫。接著是他被關押九年。在九死一生之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夫人也應該問問他身體怎樣,受了些什麼苦。這麼多年,他被關押著,彼此不通消息。現在團聚了,總有好多話要問吧!

可是夫人連一句話也沒有沒有問。又過了半天,卻說:“平常沒有借你的光,這次可是借光了。我們是反黨集團分子的家屬,等於半個反革命!我們娘倆被流放到鄉下,你不覺得對我們有愧嗎?”

張敬懷聽了這話,幾乎哭出來,隨即大聲說:“我有什麼愧?我有什麼錯誤?這怎麼怨得著我?”

“沒有錯誤,人們怎麼鬥你?”

“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回來了怎麼樣?你的問題解決了嗎?還沒有平反哪。說不定在哪一天,你又來個‘二進宮’──我當時怎麼了?怎麼鬼迷心竊,嫁給你,好事攤不著,壞事老是跟你吃瓜落!”

張敬懷再想不出來要說什麼。又想不到一見麵就把關係搞僵了。他從身上掏出一羅人民幣,說:“這是補發的工資,我沒有全領。你看需要什麼,和孩子到商店買點東西吧!”

夫人遲慢地接過錢幣,對女兒說:“勝美,咱們上街吧。”女兒一直和媽媽好,事事都信媽媽的。

兩人便上街去了。

夫人說得也對:他雖然從監獄裏釋放出來了,可是他的問題並沒有解決。他到底是不是“彭德懷死黨”?“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還有其他種種罪名,這可是有關他的政治生命問題,不可不弄清楚。但是,現在正在清查“三種人”,從北京到各地,有不少造反派,還掌著權。他所尊敬的彭總已經與世長辭了。

有一天,單主任來看他,並建議:現在揭批“四人幫”,將來會怎麼發展呢?誰也說不清楚。可是按照過去的經驗,有時會風雲突變。你現在的問題還沒有一個“說法”,也就是說還沒有結論。所以現在還是“戴罪之身”。你的問題由北京管,連檔案也都調到北京了。北京對你沒有個說法,省裏也不能給你定什麼性質。可是,通過組織解決,會有一個很長的過程,要解決問題快一些,你在北京有很多老戰友,不如到北京去找找老戰友,請他們說句話,那真是一言九鼎,問題很快就會解決。即使一時解決不了,能了解當前一些情況和政策的走向也好。

這個建議有理。於是,張敬懷在心中扒著手指數著,從總參、總後、總政到地方各機關、團體,有七、八個人可以找,即使他們不管自己的問題,了解些情況,決定自己采取什麼措施,總是有易處的吧!

他下了這個決心,想了又想,找了又找。忽然想起來一個叫侯卓夫的老戰友。在抗美援朝前線,他們並遍肩作戰,結下了深厚友誼。回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們還是鄰居。彼此經常來往。他的那個小兒子,小名叫“小聖”,還是他給取的。原因是他姓侯,由“孫大聖”而來個“小聖”,很有意思。他們一家,因為這個名字,還請他喝了一頓酒。後來“小聖”取大名為侯貴卿。他幾乎是摸著他的腦袋長大的。從“文化大革命”的大字報上得知:侯卓夫在什麼“文革領導小組”當過一位領導,大字報常常見他傳達“最新最高指示”。去找找侯卓夫,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張敬懷就這麼決定了。他]讓單主任找了侯卓夫和另外一些老同誌、戰友、領導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自己到車站買了車票,次日就乘硬板火車到北京去了。

到了北京,他才知道海天市之小。他記得,他最後一次到北京,是在1958年夏天。他和秘書一出車站,汽車就把他接到了京西賓館。現在他孤身一人到了北京,一下車,好象掉到汪洋大海裏,在人群的浪花中擁來擁去,不知道怎麼走,往哪裏走。他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個叫做“太陽升”的小旅店住下,向服務員問了許多事,覺得長了不少知識。

稍做休息,就按照服務員的指點,碰運氣去了。

張敬懷先是打電話問問他事先開列的名單上的老戰友、老領導、老下級。使他失望的是,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仙逝”了,有的調動了工作,有的搬家了,有的下鄉還沒有回來。他按照原來的一個舊地址去找抗戰時一個老同誌。坐在公共汽車上,路過新華門前,他知道這是國務院的所在。汽車被堵了一個多小時。原來是有一百多河南省的“上訪”者,要求平反他們的冤案,交通警察費了一個多小時,才把他們驅散。好容易找到那位老同誌的住址,那位同誌調到雲南去了。但他夫人很熱情地接待了他。這位夫人,為他打了十來個電話,才打聽到侯卓夫的新家地址和電話。

得到了侯卓夫的新住址,他又重新回到“太陽升”旅社。把電話打到他家裏。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他不好意思問是侯卓夫的夫人、女兒還是保姆。因為他自報“家門”,說自己是侯張敬懷的老戰友,那女人才告訴他:他們張敬懷到大西北公出了。她說,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找侯貴卿,他目前在國務院工作,“負很大責任”的。還告訴了侯貴卿辦公室的電話。張敬懷覺得:這不是“小聖子”嗎?找到他,也許會有些用處的。

在“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侯貴卿是高中二年級學生。他成立了一個造反組織,自任頭頭。到了第二年六月,武鬥開始逐步升級的時候,他的兵團級的上將老爸,囑咐他了幾點:第一,你絕對不要有什麼觀點,讚成這個反對那個。現在的路線鬥爭很尖銳,連我都說不清楚,你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麼是“路線”?第二,絕對不要參加武鬥,打死了人,你將來肯定是凶手;被打死了,你輕如鴻毛;被打殘疾了將抱恨終生;第三,絕對不要搞‘打砸搶’,不可迫害老幹部。現在連中央的元帥們都挨鬥戴高帽遊街了,我這樣的幹部也人人自危,還有什麼是非呢?

侯貴卿對這三個“絕對不要”銘記在心,踐實證明,老父親這幾個“絕對不要”有多麼高的先見之明。

這個侯貴卿小名“小聖子”。侯貴卿,好象有當官的遺傳基因。從小學到高中,每一個年級,都當班長。文化大革命後期,也響應號召,下鄉插隊,接受了貧下中農一段“再教育”,在鄉下很快參軍、提幹,接著是科長、處長、局長,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如今已經成為副部級的什麼主任了。

這天晚上,張敬懷居然打通了侯貴卿家裏的電話。

“你是誰呀?”張敬懷問。

“我是侯貴卿。”

“你爸爸在嗎?”

“不在。你是誰?”

“我是張敬懷,你爸爸的老戰友。你是‘小聖子’吧?”

“什麼‘小聖子’?我是侯貴卿。你住在哪裏?”

“我住在‘太陽升’旅社。”

“哦,‘太陽升’旅社……”對方稍加停頓,“你有事嗎?”

“我沒有什麼事。”張敬懷略作思索“也算有事,我的問題,我想,你可能知道一些。你爸爸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到大西北視察……。”

“什麼時候回來?”

“這是我爸的事,我不知道。”

“那麼……我和你談談也可。明天晚上,到你家裏好嗎?”張敬懷對自己此時的低三下四有些臉紅,我怎麼向一個小孩子求情似的講話呢?但是,找他談一次也許能聽到點什麼有關落實幹部政策方麵的情況。

對方又略作停頓:“有事……咱們明天──明天不行,明天我有外事活動。後天吧,到我的辦公室談。”

張敬懷覺得按他目前的情況,在家裏象聊天似的談,比較輕鬆隨便,說:“在家裏談話好。”

“還是在辦公室談吧。我辦公室的地址是……”他講了地址,就把電話放下了。

張敬懷覺得十分不快,在辦公室談話,有“公事公辦”的意思。如果他住在京西賓館,這位“小聖子”一定主動到賓館去看他,可是他住在一個小旅社,對方就猜到他目前的處境了……世態炎涼,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既然已經來了,人家又答應見麵,那就見見吧。即使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問問當前情況、形勢也可。

第三天,張敬懷就如約到了侯貴卿所在的單位。

這個單位大門很寬,有四根對稱的柱子。兩麵的牆壁上,刷了八個大字:一麵是“團結緊張”,一麵是“嚴肅活潑”,進門不遠,有一座大影壁,刷了五個大字,是毛體的“為人民服務”。門口站著兩個神色嚴肅塑像一般的衛兵。他走近一個衛兵,說:“我找你們侯主任。”

衛兵看了看他,並往四麵瞥了一眼,見沒有汽車停著,是個普通百姓,問:“你找侯主任有什麼事?”

張敬懷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說:“沒有什麼事。”

“沒有事,你來幹什麼?”

張敬懷說:“我是他父親的老戰友……想看看他……”

衛兵說:“你到收發室問問吧。”

在收發室那收發員又盤問了他一番,張敬懷有些不快,似乎是命令著說:“你把電話接到侯主任辦公室,我和他直接通電話。”

收發員見來者不善,便把電話接到侯主任的辦公室。電話中說:“你讓他進來吧。”

張敬懷這才進了大門,在辦公大樓,走進侯貴卿的辦公室。

張敬懷一見侯貴卿,這哪裏是什麼當年的“小聖子”呀!一個標準的將領風度的軍官。侯貴卿見了當年的“張叔叔”,以不熱不冷的態度,輕輕地摸了摸他的手:“請坐吧。”

這時和他年齡相仿的一個軍人,端上一杯茶,可能是他的秘書吧。

張敬懷落座。

“你找我……爸,有事嗎?”侯貴卿主動問。這一下切入“主題”的問話,使張敬懷語塞了。半天才說:“關於我的問題,你可能也知道,我想……”

侯貴卿仍然不冷不熱地說:“你的……問題,我早就知道一些。現在中央撥亂反正的任務都很重,要落實政策的人很多。我們落實幹部政策小組,是按地區分工的。河山省不歸我管,不了解情況,我沒有發言權。但是,解決什麼問題不得有個過程啊。”

“是要有一個過程,可是十多年了……”

侯貴卿又打斷了他:“我們要相信群眾,我們要相信黨。這是兩條基本原理。”

“基本原理……政策界限是什麼……”張敬懷的語氣有些難耐。

侯貴卿又打斷了他:“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你總該相信黨的政策吧?”

張敬懷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心想:講這些絕對正確空話、套話、官話,絕對不會犯什麼錯誤的,難道我來見你,是要聽這些空話、套話的教訓嗎?稍作沉默,說:“那好了。”站起來告辭。

“司秘書,送一送……”

“不用了。”

張敬懷揚長而去。麵對這種官腔、官氣、冷漠,他感到受了羞辱。比他挨一次紮批鬥都難受。

“一闊臉就變!純粹是個少年得誌的新貴!這是“文化大革命”培育出來的品種。”張敬懷想。

張敬懷來到大街上,覺得肚子有點餓了。走進一家叫“南來順”的小飯館。一個身穿白大衫的服務員,上下打量了他好半天,驚叫似的說:“唉呀!這不是老張敬懷嗎!你怎麼在這裏?”

張敬懷也打量了對方半天:“你是……?”

“我是你的警衛員小周呀……可不是嘛,都十多年了……張敬懷可瘦多了。這麼多年,張敬懷受了不少苦吧?”一派河南鄉音,又是熱情地握手。

“就那麼回事吧。”張敬懷含乎地說。

小周說:“我複員以後,一直想念張敬懷,可是,總也打聽不到你的下落。你還好嗎?”

“也算好吧。”張敬懷說。

“你怎麼在這裏?”小周問。

“為個人私事。”

“是落實政策的事吧?”一想,這裏不是談這類事的地方,隨即問:“張敬懷吃點什麼?涮羊肉,芝麻燒餅,不錯的。”

“隨便吃點什麼都行。”張敬懷說,又問:“你怎麼在這裏?”

小周答:“我有一個叔叔,在北京工作。借他的光,在這裏開個小飯館。又當服務員,又當掌櫃的,還得當采買……有一個本家叔叔當廚師。”

“生意不錯吧。過得去。能混碗飯吃就行。你稍等。”說著到廚房去了。不多時,端上來五六個菜,有葷有素,還拿上來一瓶“杜康酒”和兩個杯子。倒滿了,一杯遞給張敬懷,一杯放在自己麵前:“渴吧,見了張敬懷,怪高興的,幹杯!”

張敬懷隨即端起酒杯,兩人一起幹了杯。小周說:“這裏也不是說長話的地方。我給你個地址,找個時間,我有好多話要和您說呢。”隨即在飯桌上寫了地址。

“我覺得對不起你……”張敬懷動情的說。

“別說了。這個年月……難說誰對不起誰……有話留著,到我家裏再說吧。”

小周陪張敬懷吃過了飯,告辭時,張敬懷掏出二十塊錢給他。小周推推搡搡地說:“多年不見,你這是為啥?你要是給我錢,就是看不起我。”

張敬懷看小周是真誠的,隻好把錢收回來。

張敬懷一麵往回走,一麵想,天底下壞人不少,歸根到底還是好人多。

張敬懷從北京回來,仍然覺得心中空空空蕩蕩的。可是令他高興的一件事是,他被沒收的幾千冊書籍,原來放在省委的倉庫裏,全都發還給他了。他想,過去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認真讀這些書。他何不借此機會讀些書呢?他想,“文化大革命”把人的一切“惡”的本質,都煥發出來了。是“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呢?他想研究一下這個爭論了兩千來年的問題。於是,他把有關這方麵問題書籍都找出來,細細地閱讀品嚐起來。

這一段時間,關於張敬懷的問題,上邊一直沒有來什麼文件。但是,辦公廳單主任對張敬懷作為老領導,仍然十分關心、尊重。經常來看望他,問他有什麼困難,他將盡力幫助。這使他得到了某些安慰。可是,他在家裏好象是二等公民,夫人還是經常埋怨他:說都是因為他,鬧得幾乎家破人亡。張敬懷用什麼道理也給她解釋不清楚,女兒和媽媽一致,也不理他。這又使他經常處於焦躁,煩悶之中。他想出去走走。

這時單主任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建議:原來省委在順陽市郊水庫,建有一所幹部休養的療養院,叫“翠穀山莊”。單主任建議他到那裏療養一段時間。這十年中,他受到那麼多的肉體折磨,也該對身體全麵檢查一下,看看落沒落下後遺症。這真一個好主意。在那裏一麵療養,一麵讀書,比在家裏舒暢。他同意了。單主任便派車把他送到翠穀山莊。

這翠穀山莊建在水庫邊上,除了醫療機構是一座三層大樓,療養室都是一座座獨立的小樓,小樓建在山坳林蔭碧草之中,麵對碧綠的萬頃波光,蒼鬆翠柏遮天蔽日,環境甚是幽靜。此時還不到療養季節,況且各機關團體學校,清查任務正緊,剛被“解放”重新上台的幹部沒有時間,那些被清查的“三種人”,自身難保,對翠穀山莊,自然也不能象以前一樣,說來就來,把這個“安樂窩”當成自己的來家住。因此,現在來翠穀山莊療養的幹部很少。

張敬懷在翠穀山莊住下後,先是全麵檢查了身體。也許他是戰爭的血和火鑄造的,五髒六腑居然沒有落下什麼殘疾,一切正常。這使張敬懷十分高興: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受了那麼多的酷刑,他居然還是一個全麵健康的人,這也不失為一個奇跡!

張敬懷住在這裏,隻是護士每天給他吃些營養調理藥物,再就是每天爬爬山,遊遊水明如鏡的水庫了。他這大半生,從來沒有這麼幽閑自在過。

這天,張敬懷爬了一段山路,正坐在山坡休息,忽聽什麼地方喊:“救人哪,救人哪!”

張敬懷一回頭,見從上麵的山坡上,滾下來一個黑影。他站起來搶前一步,抱著那個滾下來的黑影。那黑影的雙手,也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一看是個留著短發的小夥子。那小夥子見他,哈哈笑了。

“小夥子,怎麼不小心,摔壞了吧?”

“什麼小夥子?人家是個姑娘嘛。”接著又是大笑。

張敬懷又打量她,果然是位姑娘。那麵容紅中透白,兩眉正中有一顆小米粒大小的黑痣,很象印度電影“流浪者”的麗娜。大眼睛熱情地看著他。張敬懷立時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順手把姑娘推開。姑娘坐在他身旁的石頭上。

“你怎麼不小心,滑下來了?我要不擋住你,就掉在前麵的懸崖了。”

女孩子笑著:“謝謝你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