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張敬懷問。
姑娘答:“我叫馮怡。”
“在這裏療養?”
“是的。”接著自我介紹“我是個‘知青’,在農村修理了幾年地球,在‘大返城’高潮時,從鄉下回來。沒有分配工作,在新華書店當一名臨時工。事情不多,讀書很方便。”
“你的父母呢?”
馮怡低頭沉默了一刻:“我不希望談讓我傷心的事。”
“你是來遊玩,還是來療養?”
“這是高幹的療養院。按正常情況,我是進不來的。可是,我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學的,各人有各人的辦法。來住幾天,玩玩。”說著詭秘地一笑。
“你猜猜我是幹什麼的?”張敬懷饒有興趣地問。
“我會看手相,”馮怡故作姿態地說:“讓我看看你的手。男左女右……伸出來。”
張敬懷笑著說:“經過文化大革命,你還搞迷信活動。”但是把左手伸給她:“我不信,你看不準,可得受處分!”
馮怡拉過他的手,裝模做樣的看了一會掌上的紋路,邊看邊說:“你嘛……是個當官的。哎呀,你的官還不小呢。你看,你這‘事業線’,又粗又長……”她繼續看下去,接著說:“可是,四十歲以後,‘事業線’突然斷了,你就事事不順,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整了,整得還不輕。以後嘛……你的‘事業線’,又延長下去了,興旺發達……對不對?”
張敬懷說:“也算對吧。你不怕當官的?”
馮怡說:“我不怕當官的。當官的,不也是人嗎?”
“對,當官的也是人。你這個觀點很對。你這個小鬼真有意思。”
馮怡哈哈大笑:“你不能叫我‘小鬼’,那是你們紅軍對小孩子的稱呼。我已經二十多歲了。”
張敬懷笑了:“我檢討,不叫你‘小鬼’,叫小馮吧。……你說,你不怕當官的,這很好,可是當官的很厲害呀,他掌握著生殺與奪的大權……”張敬懷笑著說。
“可是,有時候老百姓也很厲害。像你挨鬥的時候,老百姓就很厲害。”馮怡說。
除了在“文化大革命”中,還沒有人敢反駁過他,張敬懷覺得更有意思,說:“是的,當官的首先是人。他也吃喝拉撒睡,他也有七情六欲。咱不說‘生殺與奪’。他有權的時候,當官的,一說話就是‘指示’,就是命令。一講話,不管講什麼,都很‘重要’,沒有人和他開玩笑,沒有人和他談天說地。”
“可是,在他不當官的時候呢?”馮怡問“還有人把他當成人……?”馮怡說在這裏打住了。再說下去,就要揭張敬懷的瘡疤了。
張敬懷說:“你既然不怕當官的,我們交個朋友如何?”
“我?”姑娘看了看他,自己搖著頭“我不夠資格。”
張敬懷說:“你可知道,交朋友沒有高低貴賤差別,沒有貧窮富裕的差別,甚至沒有年齡的差別的。隻要談得來,就可以成為朋友。如果講這些差別,就是酒肉朋友了!一起打過仗的叫戰友;一起打過牌的,叫牌友;一起養病的叫病友。病友,即養病中的朋友。咱們在療養院一起養病,豈不是朋友?”張敬懷暢快的大笑了。此時,張敬懷自己也不明白,他和這個女孩子怎麼會有這麼多話。
停了一刻,馮怡說:“我告訴你吧,我認識你。”
“哦?你認識我?”張敬懷好奇地問。
“我起碼見過你兩次。”
“在什麼地方?”
“第一次,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學校請你做過‘紅軍長征’的報告。”
“這事很多,我早就忘了。”張敬懷說。“第二次呢?”
“第二次又更稀巧了:是在你挨批鬥的大會上。”
“哦?”
“我這個人,小人書看多了。我崇拜英雄。那天在省委禮堂開批鬥大會。我混進去看熱鬧。一看是批鬥的是你。”
“怎麼樣?”
“他們那麼樣的打你,踢你,揪著頭發折磨你,你居然不低頭,不認罪。我覺得你很了不起。當時,我想表示一下對你尊敬的態度,可是一時又找不出好辦法。我摘下來頭上的紅線帽子,衝上台,便把帽子戴在你頭上,就跑出了會場──你還記得那個小姑娘嗎?”
張敬懷也笑了:“記得,記得,沒齒不忘。後來呢?”
“當時我們小學也停課‘鬧革命’。第二年雖然複課了,仍然是鬥校長,鬥老師。第三年,我們都被趕到鄉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
“你在鄉下呆了幾年,有什麼感受?”
“感受太多了,生活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很不容易,活得太累。所以走個後門,來這裏遊遊泳,輕鬆一下。”又問“你喜歡遊泳嗎?我陪你。”
“喜歡的,不過我隻會‘狗刨’。反正也沒有別的事。”
“張敬懷不會,沒有關係的。我教你。”
“我已經不是什麼張敬懷了。你就叫我張敬懷吧!叫老張,張叔,張伯都行。”
“好的!”馮怡快樂地說。
這樣,他們每天穿樹林,爬青山。肩並肩,手挽手。從背後看,象情侶;從正麵看,象父女。
張敬懷說:“咱們倆個,扶老攜幼。你扶老,我攜幼。”
“別那麼說。我也沒有覺得你老,我也不‘幼’”了。二十多了,還幼嗎?”
過去張敬懷和人談話時,話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也沒有這麼隨便。現在他覺得,能夠和人無所顧忌地談天說地,是一種人生中最大的愉快,是最大的享受。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無拘無束的談天的樂趣。
有一次,馮怡問:“咱們的老祖宗在《三字經》中說: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人怎麼那樣惡呢?到底人的本性是‘善’呢?是‘惡’呢?”
張敬懷想了想,說:“我最近也想研究研究這個問題。人性善和人性惡,爭論了一兩千年了。我看,人一下生,呱呱墜地,他的本性,應該是善的。惡是後學的。”
馮怡說:“我和你的觀點相反,人一下生,呱呱墜地,人的本性是惡的!”
“哦?”張敬懷看著馮怡“說說你的道理,我洗耳恭聽。”
“這首先要給‘惡’下一個定義:什麼是惡?人是什麼?人是動物,不可否認吧?動物要生存,就要吃食物,要安全,就要保護自己,要有更多的占有,就要排斥,甚至撂奪。要傳種接代,把生命延續下去,就要尋求配偶,這和一切動物都沒有差別,對吧?”
張敬懷沒有回答,說:“說下去,你說下去。”
馮怡繼續自己的議論:“人是動物,所以人性,首先表現為‘動物性’。所有人性中的‘惡’,小的如自私,占有欲,偷偷摸摸,大的諸如戰爭、陰謀、宮延政變,就是這種‘惡’的延續和發展。所以,應該是‘人之初,性本惡’。這就是我的觀點。”
張敬懷笑了:“你這小鬼……還真愛想問題呢。”
馮怡馬上說:“你怎麼又叫我‘小鬼’?咱們有君子協定呢。”
“好,我錯了。”張敬懷說“如果說,人的本性是惡的,那麼怎麼解釋革命家的流血犧牲?怎麼理解‘殺頭不要緊,隻要主義真’,怎麼理解為了革命,在敵人的監獄中‘要把牢底坐穿’呢?怎麼理解許多善心善意的行為呢?如果一個國家、民族生下來都是‘惡’的,豈不是要滅亡嗎?所以人的本性,還是善的。”
“我還是不能同意高見。”馮怡說。
“說說看。”
“人和動物的最大區別,第一,人是生活在群體中,所以人有社會性。人們為了自己的群體的生存、發展、強大,生活得更好,就慢慢形成許多生活的行為規範。對個人,用道德約束自己,大者,難於自己約束的,就製定了法律等等手段。所以,我以為,‘惡’是先天的,是本性,‘善’是後天的,是教育,是社會道德和法律製約的結果。還是‘人之初,性本惡’。”
張敬懷哈哈大笑:“你這個小……馮,真能詭辯!如果,人性都是‘惡’的,就沒有革命,沒有理想,沒有道德了。”
“現在談你的‘道德’,善良,真誠,不講謊話,助人為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能做到這些,是不是一個有道德的人。”
“當然!”
馮怡說:“可是這道德是有自己的群體性的。比如,你在監獄中,敵人審問你,要你講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單,你能講真話嗎?不能,你就違反了自己‘真誠’的道德準則。你之所以不講真話,是為了你所在的群體能夠不被打破,還要發展,強大,勝利。再比如這‘忠’吧,向來是我國最高的道德標準。可是這個‘忠’,群體性最強:當了‘張皇帝’的臣子,對‘張皇帝’必須忠,當了‘李皇帝’的臣子,必須對‘李皇帝’忠,‘張皇帝’的臣子,如果對‘李皇帝’忠,就構成對‘張皇帝’的不忠……你講講,怎麼衡量這‘忠’字的標準。”
張敬懷說:“你還真想了些問題哪。這‘忠’是有階級性的……”
“您老人家得了吧!”馮怡笑著打斷了他“在‘文化大革命’講‘忠’,是可以創世界紀錄了。‘忠’字舞,‘忠’字歌,‘忠’字操。林彪最講忠最最最……歸根結底,結果,我就不說了。你,作為我們政權中的‘臣’,也是講‘忠’的,你講‘忠’,還是為了你的群體更好,群體更好了,你也才能更好!從你的經曆中,不可以看出這一點嗎?”
“這,說我講‘忠’是為了自己,本人就不能苟同了。”
馮怡馬上問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你講沒講過‘忠’。”
“講過。”
“你忠於誰?”
“忠於國家,民族……”
“講沒講過忠於毛主席?”
“也講過。”
“錯沒錯?”
“現在我也沒認為有什麼錯。”
“那麼批你,鬥你,把你關進監獄也都對了?”
“那不見得是毛主席……”張敬懷覺得,不能和馮怡討論這個問題了……話鐸一轉,你總是為你的‘人之初,性本惡’辯護。‘文化大革命’是特定的曆史環境和曆史條件把人那‘惡’的一麵‘釋放’出來了。歸根結底,還是‘善’勝利了呀!如果沒有人性善,你怎麼會給我戴頂紅帽子呢?不談了吧。留著下次爭論。”
“好的。”馮怡說。攙扶著張敬懷的手臂,下了山坡。
一老一少,都對他們之間能談天說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天晚上,他們爬過一條小山梁,來到水庫旁邊,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坐下。這次他們又隨便談話了,話題一下停留在人生問題上。
馮怡問:“我總覺得,你們這些人活得很累。可是你是為什麼活著呀?”
張敬懷說:“是的,累是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為了中國革命,為了創造人民的幸福,把什麼都交給革命和黨的事業了。能不累嗎?”
“我知道。”小馮說“你們這一代人,為黨,為國家,為人民,為道德,為黨性,為輿論活著。”
“那麼,如果不為這些活著,為什麼活著?”
“在這方麵,我們是兩代人,我們有‘代溝’。經過‘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我現在隻為自己,為自己的快樂活著,怎麼快樂,就怎麼活。”
“你光為快樂,就不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
馮怡說:“我所說的快樂,並不是醉生夢死。比如我對社會學有興趣,就看很多書,能夠解決了自己思索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就享受到最大的快樂。”
“你將來可以當博士。”
“也可能。但當不當博士並不重要。人生總得做點事情,否則,活著有什麼意思?做事情就可能有成就,可是當自己有了成就的時候,你不可當真,為了你的成就要什麼官呀,名呀,職位呀。那樣你就很累,很不快樂了。幹事情是一種追求,追求的過程中就有快樂,你就把成就當成‘活動’的‘副產品’吧。副產品,是有沒有都可以的。”
“對的,對的。這樣你就少些煩惱。”
馮怡忽然問:“我總覺得,在你們那個‘圈子’裏生活,一定很累。你不能為自己活幾天?活得輕鬆,自在一些?活得不象‘張敬懷’。象普通老百姓那樣?”
“難道咱在一起談話,我不象個普通老百姓?”
“在我麵前,象!我們是病友嘛。可是一回到你那個生活圈子,你肯定是講話、報告、批指示、下命令。你不能隨便講話,一講話,即使是要人們把大門修高一些,也是‘重要講話’。你得擺著架子,否則人們就不尊敬你。你也不能隨便行動,到哪裏都前呼後擁,怕有人打你的黑槍。天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的,沒有一分鍾是屬於你自己的。這是對下。對上麵呢,你得按照報紙和文件講,不敢越雷池一步。”
“難哪……如果曆史把你放到那個位置,你也沒有辦法。”
兩人都不說話了。月亮慢慢從東方升起,沒有風。水庫廣闊的水麵,近處灑著月光,隨著輕波的蕩漾,一閃一閃。遠望,水麵是油黑色的。山巒和水麵之間,有一條柔和的高高低低的曲線,非常優美。有幾顆明亮的星星,映照在水麵。也不知道是星星親吻波光,還是波光親吻星星。附近有一個兩三米高的礁石柱子。水波輕拍打著石柱,發出柔和的“嘩,嘩……”,好象是低聲的情語。
“啪!”有一隻不識趣的蚊子,在張敬懷的背上叮咬。張敬懷沒有打到它。用手在背後撓,可是總也夠不到那個地方。馮怡說:“我給你撓撓吧。”
張敬懷說:“那就謝謝了。”
於是馮怡在蚊子叮咬的地方輕輕撓起來。
“左邊,往左,右,再往右一點……”他從來沒有過這麼高級的享受。他的女兒、夫人都沒有給他撓過背。
蚊子慢慢多起來,在周圍輕聲地嗡嗡著,象要參加他們的談話。
“討厭!”馮怡說“怪熱的,咱們下去遊遊吧。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沙灘,我以前在那兒遊過。”
馮怡和張敬懷各自在附近的樹叢中換了遊泳衣褲。馮怡說:“我攙著你,這個地方你不熟悉。”於是她架著張敬懷的臂膀,慢慢向前走。
馮怡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遊泳衣,在月光下顯得幽暗。那勻稱的身材,豐滿的肌膚,優美的線條,令張敬懷生畏。張敬懷隻穿著一件醬紫色的褲頭,這麼赤身露體的站在一個姑娘麵前,覺得很不好意思。猶豫再三,不敢下水。馮怡玩笑地將他一推,張敬懷便跌入細軟沙灘的水中。隨後,咯咯笑著,又雙手把他拉起來。他嗆了一口水。
“你真壞!”
“我教你仰泳。”
“學什麼姿勢的?”
“學仰泳吧。仰泳省力氣。”
“好的。怎麼學法。”
“你把身子仰臉躺在水麵上,放平……”
張敬懷聽話地躺下來。
馮怡說:“不要怕沉水,我在下麵用兩手托著你呢。不要怕,往後仰,仰,再仰,對了。”然後教他用手和腿劃水。剛剛劃了幾下,馮怡稍一鬆手,張敬懷覺得他的身體下沉了,又要嗆水。當人感到要溺水的時候,總是亂抓亂撓亂撲騰。企圖抓住一個救命物。“不行了,不行了。”他喊叫著。馮怡那柔軟的手背立即托住了他的腰。這時張敬懷要站起來,雙手無意抱住了馮怡的腰。他覺得周身戰栗了一下,當他剛站穩時,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十分羞愧,半天才說:“對不起,起對不起了!”
馮怡一時不明白,後來一想才知道是張敬懷在水中掙紮時,抱了她的腰。
“不遊了。”張敬懷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生氣。說:“我們回去吧!”
“為什麼?”馮怡問。
“不為什麼。我感到自己對不起你!是我不好……”
馮怡大笑起來:“你,你這個人呀!真是,這有什麼不好的。”
又過了一些日子,辦公廳單主任來電話告訴他:關於他的問題,中央下了一份文件。把文件內容大體上講了一下。文件中說:張敬懷是一個黨的好幹部,是久經考驗的真正革命者。過去無論是1959年“反右傾”運動或者在“文化大革命”中對他的批判,完全是錯誤的,是冤假錯案。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和一切誣蔑不實的之詞,應一屢推翻。恢複張敬懷同誌的工作和職務。……
單主任還告訴他:原來從部隊“支左”,在建立革委會時,當了主任的石司令員,調回部隊。原省委書記楊同理同誌,也從下鄉插隊的農村調回來了,官複原職,仍然作為一把手,主持省委工作。楊書記希望他馬上回來,參加最近要召開的省委會議。他明天就帶一部車子來接他……
張敬懷放下電話,並沒有那麼高興。因為他預計會有這麼一天,一切違反規律的東西都不會長久的。但是他慶幸的是,在他挨批鬥最難熬的時候,在他要切斷動脈血管要自殺那一刹那,居然回心轉意,沒有死成,是才有了今天的呀!十年,十年呀。我們八年抗戰,打倒了日本帝國主義,三年解放戰爭,打倒了蔣介石王朝,可是這十年中,我們搞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這是為什麼呢?想到這裏,他不覺流淚了。
現在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小馮告別。
應該說,張敬懷在翠穀山莊,度過了大半生最難忘的日子,也可以說是最讓他快樂的日子。他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他就沒有體會到友情的快樂了。他總是下指示,發號令,下級總是唯唯諾諾。而在翠穀山莊,他居然結交了一個算是忘年之交的朋友,也許是對他以前這種損失的補償。所以,這裏好象是他重生的地方。總之,怎麼形容翠穀山莊,也不過分。
這天,馮怡又來約他上山。剛剛走到他門前,張敬懷招呼說:“小馮,你進來。我有件事告訴你。”
“什麼事呀?”
“你進屋再說。”
馮怡進了他的房子,在一張藤椅上坐定:“說吧。”
張敬懷又想了想才說:“剛才省委來了電話,說是中央下了文件,平反了我的冤案,恢複我的職務。明天就讓我回去。”
小馮並沒有為他高興,也是沉默了很久,才麵無表情地說:“那……我得祝賀你了!”
“這有什麼值得祝賀的?”
“受了那麼多苦難,官複原職,還不值得祝賀?”
“你給我說這些……就……沒有意思了。”
馮怡說:“是沒有意思。回到你那個工作和生活圈子,整天忙,忙,忙!發指示,下命令,做決議,寫報告……沒有一時一刻是屬於自己的。”
“你的意見都對。可是一個人在社會上處於什麼地位,是諸多社會和曆史條件造成的。曆史把我推到了這個崗位,我也沒有別的選擇。況且,社會上也需要有人幹這些事情呀!”
馮怡傷感地說:“那麼,咱們就此告別吧,──永別吧。”
張敬懷一驚:“怎麼是永別?這是什麼話?”
馮怡解釋說:“你想一想,我們在這裏是‘病友’。你恢複了工作,我們相距就是天上地下了。我一個小小的臨時工,可能連你們的大門都進不去的。”
“不對的!不對的!你絕對是錯誤的。我的地址,你知道。你在海天市的地址給我寫下來吧。”
小馮俯在桌上給張敬懷寫了她的住址。交給張敬懷。張敬懷說:“如果可能的話,你需要幫助,我會盡力的。”
馮怡不以為然地說:“我不希望有權力的人對我施舍。我可以自己奮鬥。況且我們交朋友時,我也沒有想到以後讓你幫助。”
張敬懷說:“你不能否認,人總會於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吧?無論是朋友的,團體的,個人的,組織的。”
“我不否認。”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我還要囑咐你幾句:你讀了很多書,也可以說是很有才能,很有前途。你不能老是當那個臨時工,荒廢歲月。”
“我現在不是在猛學習嘛。據說將來可能恢複高考。我還得圓圓大學夢呢。”
張敬懷又想了想:“這麼談話多沒有意思。我們還是象‘病友’那麼談話好不好。我這一恢複工作,好象我們之間一下拉大距離了。……我這個人,你的總印象如何?”
這時馮怡才有了笑容:“你嘛……你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這還成問題嗎?”
馮怡笑了:“你地位一變,也許就不喜歡聽真話了。”
“胡扯!說真話。”
“你這個人嘛……”馮怡一麵想一麵斟酌詞句。
“不用想,講直感。”
“你這個人嗎嘛……首先,作為一個男人,滿成熟的。成熟的男人,比那些‘奶油小生’之類可愛。”
“哈哈哈!”張敬懷大笑“我這個人,哎,還有人說我可愛,連我的老婆、孩子都沒有說過。我還可愛!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假話,假話。”
“你看看,人家給你講真話,你又說是假話。不給你說了。”她耍起小孩子脾氣。
“好好好,真話,你說下去……”
“作為一個領導幹部嘛,對我……對別人我不知道,對我還算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哎,哎!我告訴你:我衡量一個領導幹部的第一標準,是看他是不是平宜近人,是真的沒有架子,不是裝模做樣的對下級拍肩膀那種……”
“說得好,說得好!”
“做一個朋友嘛,也還真誠。就這些。你從來還沒有說過對我的印象呢。你也講一講。”
張敬懷也想了想:“你作為一個女孩子……”
馮怡馬上糾正張敬懷:“不許你叫我女孩子,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不管你叫什麼吧。你性格開朗,渴求知識,善於獨立思考……”
“我不要那些‘鑒定’語言,要講直感。”
“你還是滿滿可愛的咧。”
“感謝你說我‘可愛’,可是在很多地方,讓人討厭……我不說了,你說吧,我有沒有不可愛的地方?”
“我已經猜到了:有人討厭你。可能認為你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有時太露鋒芒。對領導不會唯唯諾諾,也就是不聽話。如果真的有人為此說你討厭。這正是你的優點。”
“我沒有缺點了?”
“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吧。”
次日,單主任帶著車來接他。療養院的醫生、護士們都出來站在大門口給張敬懷送行,唯獨不見了馮怡。她出了什麼事呀?張敬懷叫護士去找,過了半天馮怡才從她住的房間出來。眼睛紅紅的,一麵強裝笑容,一麵笑著說:“我害眼病了。”
張敬懷不覺心中一陣顫抖:“這個女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