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奎感到,現在在他麵前的張敬懷,不象是一位領導,而是象同誌一樣和他談心。
“請張敬懷吩咐。”
張敬懷停了一刻,問:“你知道蘇區的‘肅反’嗎?”
“知道一些。”卜奎答。
張敬懷有點疑惑:“你這麼個年紀,怎麼會知道?”
“聽老同誌說過一點。”卜奎答。
張敬懷接著說:“蘇區的‘肅反’,我們殺了自己很多同誌。”
“嗯?”
“那時,肅‘AB團’,肅‘改組派’,所殺的好領導同誌,恐怕比戰場上犧牲的都要多。”
卜奎睜大了眼睛,張敬懷接著說:“不僅那時,就是到現在,誰也不知道所謂的‘AB團’,‘改組派’,到底是什麼,他們在哪裏?有的好同誌,在被“肅反”,行刑之前,請求:要殺我不要槍斃,用刀砍頭吧!留顆子彈好打敵人。”
卜奎認真聽著,感到了極大的震撼。
“我曾經被‘肅’過,你相信嗎?”
“我無法相信。”
“你想一想,一個窮放牛娃,十五歲參加革命,我知道什麼是‘AB團’,改組派?可是在一次行軍路上,突然我們有十幾個同誌被撲了,我也在其中。有人說我是‘AB團’。也沒有怎麼審問。那天夜晚在行軍路上,被集體槍斃。第二天,我從死屍堆裏爬出來,沾了滿身血,子彈居然沒有打著我。我醒過來之後,思慮再三,往哪裏去呀?回家,見著白狗子,也難免一死。逃跑,也無處可去,反正,我是被冤枉的,幹革命受點冤枉是難免的,活著還得幹革命。隻要我回到部隊,會說清楚的。這樣我就攆隊伍去了。沒有想到,經過這麼幾十年,居然沒有犧牲,還熬出來個將軍!”
張敬懷長苦笑了一下,卜奎覺得驚心動魄。……
“你知道延安的‘槍救運動’嗎?”
“也是從老同誌那裏聽到一點點。”卜奎答。
“那時,我在敵後,先是當營教導員,後來當了團政委。沒有受到觸及。那年春天,從敵人占領的北平,跑過來一批學生。經人介紹,處了一個對象。後來,我把她送到延安學習。可是她被當做特務,給‘槍救’了。從此,我們也就斷了關係。當時從敵占區,到延安尋求革命的知識分子,被‘槍救’的,也不知道有幾百幾千人,全是假案,冤案。又過了十多年,認識了你這位艾阿姨。”
張敬懷又停了很久,雙方都陷入深思之中。還是張敬懷問:“我在‘反右傾’運動中,受過批判,你知道嗎?”
其實,卜奎從別的秘書那裏,聽到了一點,但他說:“不知道。”
我講給你聽。於是,張敬懷把自己在廬山會議之後他受到的批判,象對老朋友那樣,講給自己年輕的秘書聽。接著張敬懷歎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我現在要做一篇長文章,不在於給自己‘平反’什麼的,而是想總結一下曆史經驗。在習慣上,在一般人們的心中,好象左比右好。其實,幾十年的革命和建設實踐證明,左並不比右好。左傾路線所造成的損失,要比右大得多。同時,我們過去所批判許多的‘右’,並不是真正的右,反而是馬列主義。我想從曆史上——擺許多曆史事實,來說明這個問題。……”
張敬懷停了一刻繼續說:“過去,我是不敢寫這麼一篇文章的。因為從全黨的情況看,大家還沒有認識這一點。現在,從七千人大會的精神看,從全國、全黨的氣候看,我覺得,大家都覺悟了。我做這篇文章也是時候了。我想極左路線給我們造成這麼大的損失,隻要我們不健忘,起碼在二十年內,我們這些老家夥在世時,是不會再重複了。但是我們要給下一代人留下些資料。反麵經驗也是財富呀!”
“我能幫張敬懷做些什麼事情呢?”卜奎往前探了探身子。
張敬懷說:“我要寫文章的基本思路,立論根據,總體結構,我已經想了很久。問題是缺乏具體材料。特別是有關檔案,我手頭沒有。我給你的任務是,到中央蘇區,鄂豫皖蘇區,找一些當時在肅反中的大案,要案。之後,你再到延安去一趟,把當時‘搶救運動’中的檔案材料找幾份。至於,找什麼材料,以哪些大案、要案為重點?我給你開了個單子,你按單子去找檔案。介紹信呢?一是由省委組織上開一份,我個人再給你寫幾封個人信件。凡是我讓你去的地方,無論是當地的軍區,省委,地委,軍分區,都有我的老戰友。他們一定會全力以助的。你不必告訴他們做什麼用,隻說是為了給一些老同誌落實政策。你回來後,關於大躍進以來,極左路線造成的損失,材料都很現成。隨用隨拿就可。”
張敬懷說到這裏,打住了。
“因為我的文章能不能寫出來,寫得怎麼樣,我也沒有把握。即使是寫出來,也隻是一個“意見書”,內部材料。這事,你不可對別人講。”
“那自然。”卜奎說,又問“我什麼時候出發?”
“你把手頭的工作,處理一下。下星期就出發吧。
一個月後,卜秘書回來了。任務完成得很順利。凡是張敬懷開列單子上所要的檔案材料,基本上都有了。於是張敬懷除了處理日常工作,沒日沒夜地投入寫他的文章中去了。
一天晚上,張敬懷正在潛心寫文章,夫人艾榮進來了。張敬懷一回頭問:“有事嗎?”
夫人有點生氣:“廢話,沒有事就不能來你這屋?”
張敬懷見她進來,趕忙把正寫的文稿合上。
艾榮說:“你防賊呀!”
張敬懷語塞了。
張敬懷是屬於那種黨性極強的黨員。無論什麼事,凡是黨內的機秘,不該讓夫人知道的,他對夫人是一句話都不講的。什麼人能看黨內什麼文件,是有嚴格級別規定的,不該夫人看的,他總是鎖在保險櫃裏。這次他寫的是一篇文章,本來不是黨的文件。艾榮便走近辦公桌,他也任其翻閱了。
夫人看那標題是“關於如何從根本上防止‘極左路線’回潮的建議”。夫人又翻了幾頁紙,笑著說:“你又犯老毛病了是不是?才幾天沒挨整,心中癢癢了?”
張敬懷不喜理她,這些重大問題是無法和她討論清楚的:“什麼話!”
“這麼大的問題,你胡說什麼!上有黨中央,毛主席。中有各級黨委、政府,下有廣大群眾。難道你比黨中央毛主席都高明呀?”
“我並不覺得比黨中央、毛主席高明。可是我有我掌握的情況,我有我看問題的角度。問題提得對不對,可以供領導參考嘛!”
“我看你59年挨整還沒挨夠,又多嘴多舌!”
這話又揭了張敬懷的瘡疤。但他不想再說什麼,在一旁喘粗氣。
夫人又說:“勝美發燒了,三十九度,你知道不知道?”
“嗯?”
“你白當這個爹了!什麼時候關心過孩子!”
“上醫院看看嘛。有大夫呀!”
“現在是晚上十點,黑天半夜的,怎麼去?”
“叫個三輪嘛。”
“你不是有車嗎?讓出一趟車嘛。”
“老百姓生了病,沒有車,就不去醫院了?”
這時卜秘書進來了。卜奎知道張敬懷從來不讓為家屬私事出車,張敬懷不發話,司機也不敢出車,對張敬懷說:“這事交給我吧!你不用管了。”
他們出去了。卜奎個別給司機說了說,司機通情達理,悄悄把車子從後院開出,沒有敢鳴喇叭。
黨校一再來請張敬懷在第一期學習班的開學典禮上講話,實在推辭不掉,他還是去講了話。
張敬懷說:這幾年,在各條戰線上,我們都做了不少荒唐事,還不讓大家說話。說大話假話者,升官;說真話,實事求是者挨整。上上下下都有一股氣。“七千人大會”,不是讓大家“出氣”嗎?。我本著這個精神,也號召大家“出氣”。中央對“出氣”規定了五個“不”:即不抓辮子,不戴帽子,不挖根子,不打棍子,不裝袋子(裝檔案袋),大家俗稱不搞“五子登科”。我認為還要發展一下:無論誰發言,無論講什麼,也無論對錯,不做紀錄,不搞錄音,即使說了錯話,也不得不搞大批判,要人講話,要讓人把話講完,也不要搞所謂批判性的“大辯論”,成了“十不”。這樣有助於發揚民主,讓大家暢所欲言。早知如今,何必當初!如果當初,有這十個“不”,我們就不會犯那麼多的錯誤,就不會出現三年困難!……
張敬懷的講話,不斷為掌聲打斷,大家真覺得民主的春天到來了。張敬懷自己講完話也覺得心情從來沒有過的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