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掛甲(3 / 3)

張敬懷不表態,耐心地聽下去。

卜奎接著侃侃地說:“從去年夏天,農村就開始鬧饑荒。各地都餓死了一些人。我們宣傳說是‘天災’,天災固然有,其實,更多的是我們工作中失誤造成的。過去我們的報紙,習慣是‘報喜不報憂’。什麼地方,有大旱,大澇,是不報導的。現在為了說明‘天災’,連幾個村子範圍,下了一場冰雹,新聞單位都發消息。這麼大個中國,天災哪一年沒有呀?這種宣傳就不實事求是。”

張敬懷開始以不住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卜奎又說:“去年,地區為了救災,又沒有糧食。有的公社出現了新‘發明’:把地瓜秧子,苞米心子,磨細了,經過發酵,做成發糕,說是營養豐富。為此,還開了多次現場會,讓來參觀的人品嚐。都說好吃。其實,是摻了大量的米麵和糖精做成的。”

張敬懷仍然隻是點頭,卜奎繼續說:“就說大躍進中這‘衝天’幹勁吧,上麵要求的是‘白天一片人,夜晚一片燈’‘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戶戶鎖頭看家’,這是‘五風’之一的‘命令風’造成的結果,也隻是供人們參觀的。參觀團一來,農民喊著口號,脫光脊背,揮舞鐵鍬。參觀的人一走,就躺下睡覺……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是胡弄誰?”

“你為什麼寫這篇文章?”張敬懷問了一句。

卜奎說:“現在不是又強調實事求是嗎,國家、人民吃了這麼大的苦頭,不該總結點經驗教訓呀。別的我沒有多想。”

“你讀過幾年書?家境怎樣?”

“我家在農村,是貧農。勉強上了二年高中。沒有畢業,因為家裏再供不起,就退學種地了。我愛寫個稿子什麼的,在大躍進時,我頭腦也發過燒。也寫了一些有‘浮誇風’傾向的報導。成了省報的通訊員。後來被地區領導看上了,就把我調到地委宣傳部當新聞幹事。到處采訪,眼界寬了,見的多了,想的問題也多了。”

“你都讀過些什麼書?”

“讀的不多。眼麵前的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該讀的都讀了。我還愛看些雜書,曆史,文學,哲學等也讀了一點點……”

張敬懷感到他既沒有謙虛,也不是自吹。

這時,張敬懷忽然有了個想法:這個青年不失為一個秘書的好苗子。

沉思了一刻:“是的,在大的地方,大的範圍,你會看到更多的事情,眼界一寬,水平就會更快得到提高。”

“是的。”

“你想不想到省裏?”張敬懷突然問了一句。

“恐怕不行。”卜奎說:“一是水平不行,再就是我家裏還有一個老母親,需要我照顧。三平地委離我們家近,我母親養我這麼大,不容易,我不能離開她。”

“是個孝子!”張敬懷想。一個人如果不孝順生自己養自己的父母,可以想見,他還能忠於國家、黨和人民嗎?張敬懷更喜歡這個卜奎了。但是他不能透露自己這個意思,象給他這樣級別的幹部配秘書,是一件很嚴肅的事。還必須經過組織部門一係列的考察和考核。

兩人都沉默了好久,青年補充說:“張敬懷,我感到今天我對您說的話,有些冒昧和不知道深淺……”

“為什麼?”

“請張敬懷想一想,我才多大年紀?經過、見過多少世麵?張敬懷不知道比我高明幾十倍,幾百倍,我竟然在張敬懷麵前,說了這些話,實在太無自知之明了。”稍作停頓,又說“不過我講的都是真話。”

張敬懷說:“敢講真話的人,水平就高。”

停了一刻又說:“我之所以找你談,是因為我想聽聽各方麵的各種情況,各種意見,各種看法和各種議論,我需要聽真話。”

青年又說:“從大躍進以來,大話,假話,套話,空話盛行。我想:一個人說一百句,一千句,一萬句那樣的廢話,隻會壞事,一點用處也沒有。如果一個人說了一百句話,有九十句錯誤,隻有十句話有用處。那就會推動我們的各項工作向前發展。可是,現在人們都愛聽那一百句大話,套話,假話,空話,而不愛聽十句——甚至一句有用處的話。”

“你認為這種社會風氣,是怎麼形成的呢?”張敬懷看著青年,希望他講下去。

“這我可沒有想好。”青年說“可能是……”青年人停住了。

“是什麼?”

“什麼,什麼呢?是不是涉及到民主問題?……”

“什麼地方的民主?”

“上上下下內內外外吧……”

很顯然,這個問題卜奎是想過的,不過這話他故意說得模糊些罷了,可見這個青年盡管坦率,但還是有保留的。

張敬懷不說話了。卜奎覺得他該告辭了。可是他環顧房間周圍的書架,說:“張敬懷,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張敬懷笑了一下:“有什麼不能問的,你說吧。”

“張敬懷一定是個大學問家,”卜奎說“在什麼大學畢業呢?”

張敬懷又笑了一下:“我是‘紅小鬼’,放牛娃出身,哪裏上過什麼大學?隻是愛看書。在打土豪,分田地時候,見了書,我都收起來背著。長征時不得不丟棄。解放以後才真正讀了些書。………我聽你的談話,你也不象個中學生呀。”

兩人的談話,已經超過上下級的態度了。

……

張敬懷覺得,他和卜奎的談話,是又進行了一次社會調查,了解了一些民心、民意,有些情況他是非常需要了解的,有些話也是他自己想說的。他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對這次談話,他覺得十分愜意。

張敬懷覺得談話差不多了,打電話告訴劉秘書,把這個小青年領到省委大食堂,從身上掏出一斤糧票和一塊錢,招待他吃午飯。然後要組織部派一位幹部科長到三平地區,考核一下這個卜奎的出身,成分,一貫表現,並且暗示,他可能選這個青年當自己的秘書。

最近三平地區地委祈書記,心情一直很煩躁。省裏的“內參簡報”發表了他們宣傳部幹事卜奎的文章“最常說的,最難做的”。盡管文中所舉例子,沒有指明是在三平地區發生的。可是誰都知道,這是指的他們的地區。如果在“反右派”那時候,揭露我們社會主義的陰暗麵,打他十個右派也不冤枉。可是,省委的內部刊物居然給他發表了!編輯部還加了肯定的“按語”。當然,卜奎所反映的問題,所舉的事例,不單指三平地區,都是具有全國性的,當那股“五風”大吹大擂的時候,誰也擋不住。即使在他們地區所發生的,現在也都糾正了,誰也不會覺得為此丟臉:當初誰不是想革命呀!可是自己地區的事,上了報刊,盡管是內部刊物,祈書記總覺得不那麼光彩。前天,省委又調卜奎去談話,是什麼意圖呢?是批評他的“右傾言論”?還是讓他進一步揭發本地區所搞的極左路線那一套事實。

想了很久,祈書記讓宣傳部整理了一份“關於卜奎同誌《最常說的,最難做的》一文的調查報告”。這份報告,首先給卜奎做了政治上的結論:說這個同誌自高自大,自命不凡,無組織無紀律,他的文章中所舉許多事例,很不準確,有許多誇大其詞之處,觀點也失之偏頗。同時,這篇文章沒有經過地委領導審查,就拿去發表,是一種無組織無紀律行為。他的這種右傾觀點,是有階級根源的。根據我們的調查,他叔父,原來是國民黨部隊一個中尉。1949年,跟國民黨逃到台灣去了……等等。

這份材料剛剛寫好,是不是上報省委,祈書記一直在猶豫。正在此時,省委組織部幹部科長就到了地區。

地委宣傳部時部長,馬上向祈書記彙報告了省委來人要了解卜奎情況的消息。為了卜奎寫的那篇文章,他們不知道省委此次派專人調查卜奎,是要查他什麼問題?他請示祈書記:“是不是按照我們原來準備的材料,向那個幹部科長彙報?”

祈書記問:“省委調查卜奎的意圖是什麼?是肯定卜奎的文章中的觀點呢?,還是作為右傾的典型,組織批判?如果是後一種情況,我們先拿出材料,就顯得主動,如果是前一種情況,我們原來準備的材料就很不好了。”

“現在尚不知道省裏的意圖。”宣傳部長補充說“前天,省裏把卜奎找去談話。”

“談了些什麼?這個情況我怎麼不知道?”

“卜奎是前天去的省委,昨天晚上才回來,他沒有向我彙報,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所以沒有向您彙報。不過……據《內參簡報》編者加的‘按語’,是肯定卜奎的文章的觀點的。但是,這是不是一定代表省委領導的觀點,我們不得而知。看卜奎回來時的表情,倒是很高興的樣子。”

祈書記沉思良久,說:“這就得具體分析了。”

“是,是。”

“這樣吧。你先和那位科長談談。摸摸省委意圖的底。”

中午,宣傳部長,請幹部科長吃一頓實際上是宴會的“便餐”,並做了熱情洋溢的友好談話,宣傳部長有底了。下午,他向祈書記反饋來了消息是:看幹部科長的意思,好象有意要調卜奎到省委工作,這次是專門考察他的社會關係和一貫表現而來的。

祈書記又沉思良久,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好事!好事!這是好事呀!”

宣傳部長一時沒有理解祈書記的意思。

祈書記說:“你想一想,如果我們肯定了卜奎的文章,而且能把他輸送到省委工作,這不是我們地區的光榮嗎?我們地區有一個幹部在省委,今後會有很多方便……”

“那是,那是……”

祈書記立即交待任務:“你馬上再準備一份材料:這材料首先要肯定卜奎這篇文章,說是在大躍進中,我們地區在工作上,確實有違反了客觀規律和違反實事求是的原則的現象。全國都如此,這也沒有什麼不光彩的。我們完全同意卜奎同誌文章中的觀點,目前已經並且繼續采取了一係列的措施,糾正我們工作中的不良作風;第二,要說明卜奎同誌,工作一貫積極肯幹,能夠完成任務,有敢於講真話的優良品質。第三部分,要說明卜奎同誌,家庭出身貧農,社會關係沒疤沒節,至於他叔父的國民黨軍隊中當中尉的問題,他叔父逃往台灣的時候,他才八九歲,根本沒有見過叔父。談不上什麼階級影響。其他,你看情況,再作些補充。”

有了這個底,宣傳部長如何和幹部科長介紹卜奎,就好辦多了。

晚飯又是宣傳部長陪著幹部科長“便餐”,又作了第二場熱情洋溢的談話。更進一步了解了這位科長的此次來地區的意圖。飯後稍事休息,就拿出他匆忙準備的材料。結果,幹部科長甚為滿意。

宣傳部長立即爭取主動,提前和卜奎談話,說是:你的文章寫得很好。說出了大家都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省委領導也很重視。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為了讓你發揮更大的作用,我們打算把你推薦到省裏工作。……”

卜奎猶豫了半天,說:“我有一個母親,如果我離開本地區。他老人家疾病纏身,沒有人照顧不行。”

部長說:“這一點,我們想到了,對你母親的生活,省裏也希望我們好好安排。你在鄉下不是還有一個姐姐嗎?”

“是,現在在公社機械修配廠當工人。”

“我們想把你姐姐調到縣機修廠,你母親也把戶口轉到縣裏,吃商品糧。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卜奎沒有說的了,他首先感激地區領導,感謝省委領導。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他必須接受分配了。

在卜奎到省裏報到之前,以祈書記為首的地委常委們,還特別設宴送行。這是卜奎沒有想到的事。

祈書記舉杯說:“我們地區出了一位卜奎同誌這樣的秀才式的好幹部,是我們地區的光榮。我們早就看出卜奎同誌,前途會有大的發展。我們地區是個小盆,發不了大麵,是留不住這樣的有能力,有水平的好幹部的。我們極力向省裏推薦。……”

卜奎覺得這些話不真,因為前幾天,宣傳部長還批評他擅自向省裏投稿,是無組織無紀律行為呢。此時,他隻是有禮貌地“嗯嗯”應答著。

祈書記又說,卜奎同誌到省委工作,我們還不知道具體做什麼。但是在省委工作,眼界寬,信息靈。希望卜奎同誌,在適當時候,上級有什麼動向,政策有什麼變化,給我們透露一點信息。以便我們主動地及時地把握工作的大方向。我們共產黨黨人,宗旨是為人民服務,不講什麼官不官的,但我還要說句舊話,為了卜奎同誌的榮升,大家幹一杯!”祈書記舉起酒杯,在座的領導,一齊站起來。卜奎不能失禮,也站起來,幹了一杯。

祈書記又說:“卜奎同誌,對我們地區的工作,特別是對我本人有什麼批評,可以不客氣地提出來,給我們留下些寶貴的意見。”

卜奎有點受寵若驚。好象因為這次調動,他的智慧細胞,他的水平,一刹那翻了幾倍。他實在沒有經過這種場麵,不知如何應答才好。

“我們以後到省裏開會、辦事什麼的,要麻煩卜奎同誌了。”

盡管祈書記極力想活躍宴會氣氛,可是宴會一直很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