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掛甲(2 / 3)

隻這一句話,張敬懷就被震動了,他沒有想到畢秘書會想得這麼深,這麼富於哲理性。

張敬懷微微點了點頭,不語。

畢秘書繼續說:“當真理被權力愚弄了的時候,遭殃的就是人民了!”

張敬懷又一次被震動。

畢秘書接著說:“所以,我勸張敬懷,對問題想開一點,看遠一點。不要苦悶,不要和自己過不去。”

“是,是,你說的對。認識一個真理,大概需要曆史時間,需要一個過程的……”

“曆史是最無情的。”畢秘書接著說“還有,張敬懷到了地方上……地方,比軍隊要複雜得多。象你單槍匹馬的,到一個人生地疏的崗位,無論是工作作風,工作方法和張敬懷熟悉的軍隊環境,都相差甚遠。地方上的人際關係,盤根錯節的,有許多事,都不能按部隊的習慣處理……”

“你說得很對,十分的對!”他沒有想到畢秘書在這個時候能夠說出這些話來。他感到原來對畢秘書的認識和估計還是太低了。

“至於……”畢秘書停了一下“我的工作,也不用張敬懷再操心了。組織我已經決定讓我轉業到地方工作了。”

這句話使張敬懷吃驚不小。他提高了聲調:“為什麼?你還年輕嘛!什麼時候定的?”

“前天組織部找我談的話。隻說是工作需要,讓我服從分配。”

“是不是你沒有揭發我?沒有和我劃清界限?是我株連了你?”

“我不能這麼想,張敬懷也別這麼想……”

過了半天,張敬懷“唉”了一聲。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張敬懷換上便衣的第三天,就到省委報到了。省委書記楊同理,還專門開了一次常委會。楊記向常委們介紹了新來的省委副書記,稱他為張敬懷書記,並表示熱烈歡迎,

楊同理書記說:“張敬懷書記,是從部隊來的,部隊在革命化方麵,是我們地方的模範。張書記來我們省委,會給我們這個領導班子,帶來革命化的思想作風。”。

他絕對相信,省委領導層都會知道,他是因為“沾”了彭德懷問題的“邊”,被調到地方的。這是些客氣話而已。

在座的常委們熱烈鼓掌。

會上研究常委們的工作分工。

張敬懷說:“我剛剛到地方,什麼情況也不了解。目前想搞點調查研究,是不是暫時不要給我分饌什麼具體工作了?”

楊同理書記說:“在工作中熟悉情況嘛。”

大家議論結果,讓張敬懷分管“文教”這一攤。張敬懷隻好接受了。

經過一個短時間的體驗,他發現同誌們對他還是很親切的,並沒有誰“歧視”他。他也知道,地方上在那次“反右傾”鬥爭中,也曾經定了一大批“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有人還從側麵對他表示同情,這使他得到許多安慰。

會後,辦公廳單主任找他請示:他作為一位省委書記,沒有從部隊帶來秘書,單主任提出,由辦公廳物色幾個秘書人選,由張敬懷認定。

對配秘書的事,從張敬懷和畢秘書的關係,他越來越感到選擇一個秘書,需要十分慎重。他說:“不忙,不忙。我剛剛來,工作也不會太忙,等有了合適的人選再說吧。”

張敬懷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調查研究,了解情況,開任何會議他幾乎一言不發。他每次下基層,辦公廳都是從政策研究室臨時給他抽調一個秘書。又是每一次換一個人,他觀察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可以做他的秘書的。

張敬懷的思想、感情、性格以至作風、氣質,是他們這一代人在當時的特殊曆史、生活經曆鑄造成的:就是他對政治、對社會問題的特別敏感。

隨著時間的推移,“反右傾”的後遺症,很快便暴露出來了。從“大內參”不斷透露的情況看,那套“極左”路線在實踐中造成的危害,越來越清楚了。餓死人的消息在內部刊物有越來越多的報道,河南省有的地方,支部書記集體組織出外討飯,全國的浮腫病患者,據不完全統計,以億人的數目計算。這時,他想起了他換便衣那天,畢秘書的一句非常具有哲理性的語言:“當真理被權力愚弄了的時候,遭殃的就是人民了!”

到了1961年春夏之交,黨中央提出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公共食堂被解散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退回到“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在“大躍進”中盲目招工中,下放到農村兩千萬人,被“敢想敢幹”破壞了的各項製度,逐漸恢複。那種“革命浪漫主義”所宣傳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呔,我來了!”為求實作風所代替。

到了1961年6月中央工作會議之後,中央和國務院各部、委,和各條戰線紛紛製定“小憲法”式的工作條例:“農業六十條”,“工業七十條”,“手工業三十條”,“文藝八條”等等,陸續出台。張敬懷理所當然地想:是因為極左路線那一套,在實際工作中碰了壁,吃了苦頭。“物極必反”的規律起作用了,雖然誰也不那麼說,實質上是糾正極左的錯誤。在各種會議上提倡調查研究,政治空氣開始鬆動,在“反右傾”運動中定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也陸續“平反”,摘“帽子”。人們敢於講些真話,反映真實情況了。這時,張敬懷不斷深入到各市、地、縣、公社,了解情況。原來他覺得自己對地方實際不熟、不懂,不敢具體抓工作,現在開始進入他的副書記角色了。

可是,為他配秘書的事,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雖然單主任為他找了好幾個,沒有一個是他中意的。他選擇秘書的條件主要有兩條:一是品質好,一是文筆有才氣。品質好的標誌是敢於講真話,反映真實情況,文筆好的主要標誌是,有文采,文字表達能力強,根據他的意圖起草各種稿子,不用大改。

有一天,辦公廳秘書處送來一大堆文件,有一份省報剛剛出版的內部刊物,名叫《求實》,實際上是一份供省委領導看的“內參簡報”,他先瀏覽了目錄,有一篇標題“最常說的,最難做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饒有興趣的讀著。那文章一開頭的幾句,就頗具理論色彩。文章說:

“實事求是,是我們的工作方法,實事求是,是我們的工作作風,實事求是,是我們製訂一切政策、方針的基礎,實事求是,也是馬列主義的靈魂。……”接著論述道:

“我相信,沒有一個群眾沒有聽說過‘實事求是’的,沒有一個幹部沒有講過工作中要“實事求是”的。我們說得最多的是“實事求是”,做起來最難的也是“實事求是”。……

接著作者舉出了許多實際工作中的事例,來證明自己“最常說的,最難做的”的觀點:

“在大煉鋼鐵的時候,我們沒有調查研究,也沒有論證,最起碼的要問一問,我們有沒有原料,有沒有技術力量?在當時,一個縣,一個公社都比著‘放衛星’,日產千噸鐵,萬噸鋼的“衛星”滿天飛。“放衛星”就是一切。於是,一窩風式的搞了許多‘一腳踢’式小高爐,連好的鐵鍋,犁鏵,甚至門了吊,都煉了鐵。有的地方盲目追求‘大’,越‘大’越革命。某公社動員兩千農民中的強勞力,要建‘世界第一高爐’。幹了兩個月,爐基竣工時。兩千人開慶祝大會,連爐底都沒有坐滿。當時,為什麼不想一想,問一問:這樣大的高爐,煉一爐鐵需要多少礦石?多少焦炭?多少石灰石?用多麼大功率的鼓風機?在一片荒郊中,沒有鐵路,怎麼運輸?……可是當時沒有人去問,也許是不敢問……”

作者又舉出了前年秋冬之間的“深翻土地”運動。文中說:“當時領導號召說,深翻能增產,土地翻得越深越好。有的地方深翻三尺,有的深翻五尺。實際情況是:任何一個地方的農民都知道:各個地方土質不同,有的土質隻有淺淺的一層薄土,往下翻一尺就是生土或者是沙子。這是一個連最普通農民都懂得的道理,可是,當時誰翻得深,誰就革命,抵製深翻,就是“右傾”,就要被拔‘白旗’……

“再就是“密植”,說是密植能增產,不管什麼土壤情況,越密越好。有的地方一畝地播三鬥種子,出來的苗子,象毯子毛,如何能夠增產?可是當時誰不搞密植,就要挨批判……”

作者還舉出了其他各條戰線違反“實事求是”原則的一些例子。接著作者論述了我們實際工作中違反實事的原因:首先作者談到刮浮誇風、共產風、瞎指揮風、強迫命令風、幹部特殊化風等“五風”的問題。接著作者又提出了很有創見性的說是“四一不正之風”:一是,搞什麼工作,不區分具體情況搞“一刀切”;二是,隻能聽一種意見,聽不得不同意見造成的“一邊倒”,三是,用“大呼隆”“一窩風”式的“一陣風”,四是領導幹部中的“一言堂”。這是“實事求是”說得最多,做起來最難的根本原因……

文章結構嚴密,層次分明,邏輯性強,觀點犀利,沒有“黨八股”氣,特別是在“反右派”後,敢於講真話,這使張敬懷甚為讚賞,佩服。他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既聯係實際,又上升為理論的並且敢講真話的好文章了。文章署名為“卜奎”,這個卜奎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張敬懷放下“內參簡報”,馬上給辦公廳打了電話,要他們派個人來見他。

十多分鍾後,一個臨時為他服務的名叫劉吉有的秘書就來了。

張敬懷讓劉秘書坐下,指著茶桌那本打開了的“內參簡報”問:“這篇文章你看了沒有?”

劉秘書看了張敬懷指著的標題回答:“還沒有。”

“這篇文章寫得相當不錯……”

張敬懷好象是下意識地說了一句,說後他立即感到有些後悔:對這麼一篇尖銳的文章,作為張敬懷,麵對下級,先表態是很不適當的。

“是,是!”劉秘書回答,張敬懷覺得不高興:你沒有看,怎麼我說好,你馬上就說“是是是”呢?

原來辦公廳想讓劉秘書當他的專職秘書,他一直覺得這樣的人,可能很聽話,但決沒有一個好秘書的品格,他不喜歡這種性格的人。

張敬懷說:“這個叫卜奎的作者,在哪裏?做什麼工作?”

劉秘書說:“我馬上去查一查。”說著走出張敬懷的客廳,到西廂房打了個電話給報社,不到五分鍾,回來向張敬懷報告:“這位卜奎同誌是三平地區地委宣傳部的一個宣傳幹事。”

“你打個電話給三平地區宣傳部,讓卜奎同誌來一趟,我想和他談一談。”

“好的。”劉秘書見張敬懷不再說什麼“如果張敬懷沒有別的事,我就去辦了。”

“好吧!”張敬懷說。

次日上午,卜奎就到了張敬懷的客廳。使張敬懷驚異的是,原來他以為這個卜奎起碼應該是四十歲的人,沒有想到,竟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雖然戴著一副近視鏡,但一張娃娃臉,好象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

劉吉有先給張敬懷作了介紹,“這是張書記,這是三平地區的卜奎同誌。”

張敬懷和卜奎握了手,劉吉有說:“張敬懷沒有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好吧。”張敬懷說,他和小青年的談話,不希望這個人在場。

卜奎說:“我是三平地區的卜奎,昨天接到省裏的電話,今天一早就來了。”

張敬懷說:“你坐下吧。”

卜奎環顧張敬懷的辦公室,周圍全是大書架,精裝的,線裝的,擺得滿滿的,地上的書也是成堆成羅,他想,張敬懷一定是什麼大學畢業的學問家。但他不知道張敬懷要找他幹什麼,等著發問。

一般象他這樣的青年,見到省委書記這樣的大張敬懷,都會有些緊張和拘謹,可是卜奎卻坦然地坐在他身旁沙發上,不卑不亢的樣子。

張敬懷指著那份“內參簡報”問:“這中間那篇《最常說的,最難做的》是你寫的嗎?”

“是。”卜奎回答。

“我們這些領導幹部。雖然也常常到基層了解情況,調查研究,有時開現場會,到底能看到多少真實的東西,我經常懷疑。你們在基層,恐怕比我們更接近實際,我想就實事求是問題,就你自己的感受,再講一些例子給我聽。”

過去張敬懷和這種地位的幹部談話,對方經常是“請張敬懷指示”“請張敬懷批評”“對對對”“是是是”等等。可是,這個卜奎卻沒有講那些似乎是謙虛或客氣的話。

卜奎略微停了一刻,說:“那例子就很多了。”

“你講講看。”

卜奎又稍加思索,說:“就以農業來說吧,一講‘密植能增產’,不管什麼土壤,什麼品種,越密越好。農民種高糧,過去一般是二尺五一株。可是在‘瞎指揮風’盛行的時候,幹部拿著尺棍,三寸一株。結果長出的高糧象大蔥,連籽粒都不結。誰不照辦,就拔誰的‘白旗’。所以,老農都說,我們種了一輩子的地,現在都不會種地了。有的地方,在稻子成熟之前,將幾十畝地的稻秧,移栽到一小片地裏,密到什麼程度?坐上個孩子,稻子都不倒。是專門讓記者照象的。實際上,沒有陽光,拉電線用大燈泡照,不通風,用大功率吹風機吹。結果還是爛秧了。老百姓都說,這是‘共產黨胡弄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