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掛甲
張敬懷在政治上跌了大跤,家庭生活也不幸福。
夫人名叫艾榮,比他小八歲。在抗美援朝戰爭前線,他負了重傷。那時,艾榮在後勤部的戰場救護隊。是她以瘦弱的身驅,從戰場上把張敬懷背下來,走了十多裏路,累得吐血。為此,她立了一等功。張敬懷傷愈回部隊後,經同誌們說合,兩人便匆匆結婚了。張敬懷一直懷著感激之情,把她當做救命恩人。可是,結婚不久,他就發現這位女同誌,個性太強,和同誌們相處,事事愛拔尖,虛榮,計較地位,和同誌們搞不好團結。當初,她見別的女同誌,嫁給張敬懷,很快得到了提拔。可是,她參加革命七八年了,還是一個普通衛生員。為此,她常常埋怨張敬懷:“就是你不給我說話!”組織部們,也覺得艾榮應該提拔一下,可是,張敬懷還是不同意,說:“她不能團結人,如果她當了領導,會和所有的人都弄崩的!”
這話自然會傳到夫人的耳朵裏,為此,夫婦關係一直不好。一直到1954年誌願軍回國,政治部,沒有通過張敬懷,把艾榮提了個某軍隊醫院門診部的支部書記。她嫌官小,上班是兩天打魚,三天曬網。因為她是張敬懷夫人,大家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沒有計較她。張敬懷常常讓他注意勞動紀律和群眾影響,可是她自有說法:“你為了避嫌,就是壓著我。和我同樣資曆的,當了營、團級幹部的有多少?怎麼和你這個張敬懷結婚,就該倒黴!”
他也不和妻子解釋,兩人沒有共同語言,說得越多,吵得越凶。
前年她生產女兒勝美的時候,難產,又大出血。幾乎要了命。現在她麵色慘白,弱不禁風。從勝美下生,夫婦就分居,再沒有同過房。本來她還想要一個男孩子的,可是她說:“我命中無兒呀!”
在軍區黨委開擴大會議的時候,會議內容對外是嚴格保密的。可是,從張敬懷每天回家時的表情,加上社會上已經開始“反右傾”運動,憑丈夫常常讚揚“彭總”,張敬懷挨批判的事,她也猜了個八八九九。
一次張敬懷回家,夫人看著他,帶著嘲笑的口氣說:“在你的眼裏,好象就是你革命!你的黨性比誰都強。總是亂說!看看!你吃到什麼好果了?”
他在反彭德懷反黨集團運動中挨批判,以及為此調離部隊,自然無法瞞過夫人。但是,黨內高層的事,他不能向妻子透露半句。本來他已經夠難受的了。別人對他有什麼誤會,他都可以諒解,連夫人也奚落他,他不能忍受了,吼道:“我亂說什麼了?我什麼時候,亂說過什麼話?”
“你不亂說,怎麼會有今天?你在那個會上,沒有發言?沒有檢討?沒有揭發?別以為都是傻子。我消息靈通著呢。”
這又是在揭他的傷疤了。
張敬懷又繼續吼了:“我還得說,我得說!”
“你說呀,你說呀!你能把自己說得連軍區副政委都丟了!我算服兒你了!”
“總有一天我要說的!”他不想和夫人再吵下去。轉身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生悶氣。
對於一個南征北戰數十載的將軍來說,脫去軍裝,是個人改變曆史的重大事件,也是一件叫人痛苦的事件。可是張敬懷不能不脫去軍裝了。
一直拖到這年年底,張敬懷才到省委去報到。既然他已經離開了部隊,就不能再穿軍裝了。哪有穿軍裝的省委領導呀!這天,他把早先壓在箱底的一套中山服找出來,放在床上,身子斜歪在那裏,死死地盯著那套便衣,久久不動。他想,難道自己就要離開幾十年的戎馬生涯了嗎?
這時他又想起來彭總。從中央文件中,他知道彭德懷老總被撤銷國防部部長職務後,已經被下放到京西一個叫做“掛甲屯”的村子住閑。曆史的偶然性也真會巧合:怎麼彭總偏偏被下放到“掛甲屯”呢?連身經千戰的“彭大將軍”都“掛甲”了,何況自己呢?
如果是正常轉業,脫軍裝,換便衣,原是很自然的事。可是現在他是犯了錯誤被迫轉業到地方的。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流淚了。
他懶洋洋地,把那套中山裝,穿在身上,走到大穿衣鏡前審視著自己。他感到吃驚:鏡子裏的這個人是誰呢?那是我嗎?平常他是很少照鏡子的。現在他看著那鏡子裏的那個人,怎麼那麼老呢?他又走近些才發現,兩鬢頭發好象突然斑白了許多。他不願再看,急忙走到客廳。
夫人去年生女兒時,因難產,大出血。因為那時,他正在某師抓軍訓,雖然接到了電話,可是並沒有回家。一提這事夫人就埋怨他:“戰場上我救了你的命,可是我給你生孩子,要死要活的,連回家看看我都不肯。就你的工作忙,就你的責任心強呀!”平常他也很少過問一下她們母女的情況。夫人常常說他:“你除了工作,還關心過誰?我生產時,都快死了。你連個麵也不見,作為一個丈夫、父親,你及格嗎?”
一提到這些事,張敬懷也常常感到自己不對,可是改不了。這時他總是抱歉著說:“你要我幹什麼吧?”
夫人說:“我的奶水不夠,你能不能想法給孩子搞一點奶粉或煉乳”。
“你不會到‘軍人服務社’去買嗎?”
夫人說:“你也太脫離實際,脫離群眾了。軍區的‘特供點’,過去買肉是不限量的,現在已經改成每月四斤了。而且隻有你一個人的份兒。四斤肉,全家吃,夠塞牙縫的嗎?……至於買牛奶煉乳什麼的,你異想天開吧。”
“那就買代乳粉嘛。”
“買代乳粉也要糧票的,你隻會當張敬懷,連目前生活的普通常識都沒有!”說著氣哼哼地出去了。
從1959年“反右傾”運動之後,國民經濟的頻於崩潰,已經看出一些苗頭了。可是不管多麼困難,黨的高級幹部都有特殊供應點。軍隊則有“軍人服務社”,買食油、肉類,香煙等一般不受數量限製。可是隨著主副食品越來越匱乏,“特供”也不能不受影響。
張敬懷半天沒有言語。他是在軍區黨委擴大會議之後,從一個老戰友那裏借到彭德懷“上書”的全文的。在借這份“上書”時,老戰友一再囑咐他:我是違反紀律的,你千萬可不能給別人看呀!他答應了。
他細細閱讀著彭總的“上書”,越看越感到彭德懷老總的正確和勇敢,同時也越覺得自己的軟弱和卑微。那時,彭德懷老總就預見到,大煉鋼鐵、人民公社、食堂化等,會給國家、人民、黨,會帶來嚴重後果。現在的事實應驗了。另外,從“大參考”上反映的出來的情況看,餓死人的事件已經發生,看來,它還要發展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呀!
這時,警衛員小周低著頭,腳步遲慢地進來了。
“張敬懷,我,我犯了錯誤……”
對這個警衛員小周,和張敬懷有著極其特殊的感情。那是1953年春天,抗美援朝進入了第三個年頭。為了戰戰俘遣反問題,停戰協定遲遲不能達成協議。在板門店一次會議上,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聯合國軍”的代表說:“既然在會議桌上,我們達不成協議,那麼就讓大炮發言吧!”
中朝首席談判代表說:“好,就讓大炮發言吧!”
那時,張敬懷還在某師當政委,他們這個部隊守備的陣地是西線的大德山一帶。美軍進攻時,炮火之密集,後來人們用“炮彈一響,土鬆三尺”來形容。山上的樹木被轟沒了,草被燒成灰燼。每抓起一把土,就會同時抓起幾塊彈皮。連指南針,放在地上都會失靈。在這樣密集的炮火中,不要說人的血肉之軀,就是一隻螞蟻,都難於存活。
那天,張敬懷到前沿陣地視察。他拿著望遠鏡正向敵方陣地觀察,忽然一聲刺耳的“啾……”傳來,有戰鬥經驗的人,從聲音可以判斷,這個炮彈的落點就在身邊。守護在張敬懷身旁的一個戰士,沒容分說,就猛然把張敬懷推倒,並且俯在他身上。這個戰士犧牲了。另一個青年戰士叫著:“叔!叔!叔呀!”接著放聲大哭。
他把這個青年戰士帶回指揮所細問,原來在抗美援朝前夕,叔侄是一起自願報名參軍的。這個青年戰士的父輩有兄弟三人,就守著這根獨苗。張敬懷感動了,“給他們周家留一枝根吧!”於是便把小周留在身邊當了他的警衛員。一直到如今,七八年了。這個青年戰士就是小周。
看著眼淚汪汪的小周,張敬懷不相信這個純樸的河南農村孩子會犯什麼錯誤。親切地問:“你犯什麼錯誤?你能犯什麼錯誤?”
小周含著眼沮說:“我偷了張敬懷家裏的三斤雞飼料。”
原來因為主副食品極端缺乏,軍區特供點的雞蛋,也由原來的不限量改為每月三斤,而且隻有張敬懷一個人的份兒。這樣,夫人就自己在院子裏搭了個雞窩,養了四隻生蛋雞,把剩菜剩飯當雞飼料。剩飯菜不夠養四隻雞的,又走後門從一個糧站買來些糠皮什麼的做飼料。
張敬懷聽了,歎口氣,問:“你拿雞飼料幹什麼?”
小周眼淚汪汪地說:“在自由市場……托人……托人,三斤雞飼料可以換一斤糧票……家鄉來信,我爹,爹餓死了!……我娘也……”說著大哭起來。
張敬懷忍不住轉過身,哽咽半天說不出話。轉身把夫人叫過來:“把現有雞飼料給小周!讓他換成糧票寄回家,都餓死人了,還吃什麼雞蛋!”又從內衣口袋中掏出五十塊錢:“去,到郵局,給家裏寄去。”
小周哭著不肯接,張敬懷硬是給他塞進衣服裏。
小周回身又把五十元扔到桌子上,並且從身上掏出一個旱煙袋,說:“張敬懷,我犯了這樣的錯誤,已經沒有資格當解放軍的戰士,更沒有資格當張敬懷的警衛員了了。我請求退伍。但我始終會想念張敬懷,這是我叔叔犧牲時,我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一個旱煙袋。留給張敬懷做紀念吧。”
這隻旱煙袋,短杆,有四五寸長,可以裝在軍衣的口袋中。裝煙末的皮袋,原來是黃色的,現在油黑油黑,可是角角楞楞已經磨白了。從這個煙袋,張敬懷又想起那個在炮彈將要落在他他身旁,撲在他身上挽救了他一命的老班長。有什麼東西能比這個念物,更有價值呢?張敬懷含著眼淚,接過煙袋,幾乎是命令的說:“你沒有拿過我家的什麼雞飼料,你也不存在什麼退伍問題。以後不許再講這些話。聽到了沒有?”
小周沒有回答,轉身退出。已經走過西箱房了,張敬懷還聽到了他的哭聲。
張敬懷關起門來,實實在在的抽泣了一陣,內心呼叫著:“我們這個革命,怎麼走到了這個地步!”
過了一刻,把眼淚擦幹,向外邊喊了一聲。
“畢秘書!”
隻過了幾秒鍾“到!”畢秘書就站在他的麵前。
這個畢秘書,是個標準軍人,跟他有四五年了。戴副淺度近視鏡,一臉知識分子氣質。他博覽群書,很有學問。他為張敬懷起草的講話稿,發言稿,工作總結、報告之類的文稿,幾乎不用修改。為人又正派。作為張敬懷的秘書,從不亂說亂道。也從不向他講別的張敬懷的這事那事,更不向張敬懷提出這樣那樣的個人要求。他從當軍政委時,就跟著他。張敬懷就是張敬懷,秘書就是秘書。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上下級關係。他們從來沒有談過心。現在他覺得,有點對不起畢秘書。憑畢秘書的水平,起碼,應該放到團裏當個政治部主任。如果當時他說句話,是很容易辦到的。可是,因為在他身邊工作,同時也覺得,作為一個領導幹部,畢秘書魄力差一些,所以,一直沒有安排,他覺得對不起畢秘書了。現在,即使他有心提拔他,自己已經沒有這個權力了。是他耽誤了畢秘書的前程。現在,他覺得應該和畢秘書談談心了。
他親切地說:“你坐下。”
畢秘書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坐下。
他想了一刻,緩緩地說:“畢秘書,過去,我是上級,你是為我服務的秘書。中央、軍隊的大事,我們不能隨便議論,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又沒有議論的時間。我現在感到遺憾的是,和你談心太少,我現在要走了。我們作為同誌,談談心好不好?”
畢秘書說:“好。”
作為他這樣的高幹的秘書,除了不能參加他們這個階層的會議之外,從秘書整理的上報材料中,從中央、中央軍委、軍區黨委發來的文件中,什麼情況秘書不知道?象他受彭德懷問題的株連,他所受到的批判,連他的檢討的草稿,都是畢秘書替他起草的。有時他自己起草的稿子,也征求過秘書的意見,對於畢秘書,他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
張敬懷想了想,說:“畢秘書,現在我要走了,我們要分別了。你有什麼話,無論是想說的,不想說的,該說的,不該說的,能說的,甚至不能說的。你都講給我聽好不好?不管你說什麼,你相信,我都會正確理解你的,你相信嗎?”
“相信……好。我說,我說。”畢秘書坦然說。
張敬懷又補充:“我首先覺得對不起你。我早就應該把你放下去,可是總是舍不得。我覺悟晚了。想糾正也來不及了。是我在你的問題上太自私,總是怕人們說閑話……”
畢秘書說:“張敬懷,你不要這麼說。這一年多,你自己日子也不好過……”
他一直感到這位秘書是了解自己的,這話使他十分感動。
“那麼,你有什麼話,就說吧。特別是對我個人有什麼意見……”
畢秘書想了一刻,緩緩地說:“我要和張敬懷說的話,其實也不多。張敬懷比我水平也不知道高多少倍。我隻是想說:真理和權力,有時候並不在一個水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