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單位是黨政機關,所以我便周遊在各種各樣的人物之間,事實上我別無選擇。作為機關的工作人員,我常用挑剔的眼光審視權勢者的所作所為。在當今的社會中,理想與現實的反差,抱負與事業的跌落,貢獻與評價的失調,虛偽到處可見,膨脹自滿無時不有,我們這個社會讓人擔心。有一陣的渺茫和對家庭的負重,讓我內心持續的緊張和焦慮,我不想依附權勢,不想靠近,然而身置之處隻能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如果稍一放鬆,肯定會無法生存的,這種生活境況更使人勞累,這也是許多作為文化人的無奈與悲哀。
但是,就這麼個地方,多少年的文化底蘊變作戲法似的早讓領導者們講爛了。其實與突飛猛進的時代發展相比,我們已經遠遠落後了,甚至變得一片荒漠。傳承與發展,早就懸於一線。作為一名寫作者,我能否揀拾回來點滴,恐怕無人知曉。
我隻所以這樣長久地堅持,之所以在這繁忙蕪雜中把文學創作一如既往地講述下去,心身盡管如此地疲憊,但因為那些重重疊疊的記憶,還有許多像我一樣人的思緒、情懷和夢囈,叫我如此地感動。若幹年以後,當我,還有你們,在鏽跡斑駁的曆史中,反複置換角色,還有內髒與靈魂,也許會有更多的尊重,還有重新的審視,這是所有人的理想,所以才覺得艱難。
實際上,任何人無法真正能夠描述幸福、快樂、痛苦、悲傷。我,當代人的欲望、虛榮、冷漠、煩躁、厭倦、無望——所有這些是不是人類本身在退化呢?
目前,我還在被所有的事物感動。周圍許多的親情、友情、愛情讓我重新獲得寧靜與歡樂,在這個塵世,恐怕唯一的就是這些了。我想自己活得不比別人難堪時,一切該忘記的便忘記了,我要沿著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希望實現一個農民兒子的夢想……
上至偉人下至草民,都會有局限,我在其中。事實上,要感謝的人很多很多,使我能從困境中站立起來。真的,我應倍加努力,用巋然的精神定力和人格的堅守,為米脂這塊地方留一些值得回味的文字。
2008年8月23日晨
春天拾起的細節
春天來了。
人們神往的春天來了。你想起故鄉的窯洞,還有崖畔上的酸棗樹,你是否還記得鹼畔底河槽裏的泉水,還有小河兩邊的楊柳。想著故鄉,你便會想起雨滴的夜晚,還有清晨的霧水露珠。許多人曾經說過,不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因為沒了故鄉,就沒了根,沒了歸宿,靈魂總覺得飄浮不定,無論到哪裏,你總是不經意地想起,生命中的歡愉與快樂的段落,或者總想對人傾訴與細說的便是故鄉與童年。隻有我們自己懂得,或是別人願意聽得,那些遠離的故事是多麼的溫馨,多麼的明淨。童心童趣,沒有多少奢侈品,隻要站在高高的山頂上,望著綿延的黃土地,蔚之壯觀的景象會讓你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我來了!是的,我來了。每一歲盼著每一年的新春,春天來了,我蹣跚地走在故鄉泥濘的土路上,靠著充足的陽光,靠著小河源頭的泉水滋養,我和你們一樣,茁壯地成長,沿著父輩們的足跡一路攀援而上。那時候,盡管沒有辨認周圍世界與事物的能力,沒有多想未來是什麼模樣,可是,春天來臨後,一天天土地裏最早露出的嫩芽,讓我們驚歎不已,如此頑強的生命,呈現出綠色點綴的圖畫,陽光最早照到的地方,苜蓿、黃蒿、麻麻、苦菜就像十月懷胎後終於等到一朝分娩那樣,新芽破土而出,一簇簇,一叢叢,一團團的小草,點綴著土地從冬天過來的荒涼,這是春的信號,一年的希望啊!春天來了,我從故鄉走出來,站在小城鎮擁擠的街道上,一次又一次打問著與我有血緣關係的親戚,然而,隻是隻言片語,一種陌生恍如隔世,城市與鄉村,同在一個春天裏改變著。恍然間,亡故的父親就在眼前,告訴我,頭上有白頭發了,蒼老了,承擔的太多太重了,什麼也不要想。我這才發現二十好幾年就這麼過去了,有多少個這樣的春天,我整天在發呆,看著窗外,把許多的苦水咽下去,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者,自信突然開始謝幕。
春天的陽光是這樣的令人目眩,整個冬際裏蓄發以待的汁液在土地裏緩緩流淌,這季節,永遠都是歲月的新寵,一年四季在於春,祖傳的經典盡管省略了許多。然而,故鄉的容姿,還有那些神秘的氣質,被時光修複的鮮活無比,呈現給我的特征,永遠是徑渭分明的線條。想著故鄉,每一次都像重新誕生,那些丟棄的,重拾的細節,那麼沉重,所以在我遊魂裏珍藏著這些細節,我與祖先對話,有一種通靈,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被他們領回去,盡管那些窯洞連綿著我的傷感。可是,我知道,這裏所有的一切為我樹起了生活的標杆。
走進這個美麗的莊園,凝望著山坳裏的貂蟬洞,灰蒙蒙的霧,彌漫著花香,一個青澀的女子,飄進我的視野,她笑著,跋山涉水找到我。我讀過《三國演義》,我讀到她時有些哽咽,一個世界竟讓一個女子去撐著,天意裏的生死,在那場戲裏被曆史誤讀,我的悲情與善義,隨著貂蟬內心沉甸甸的寂寞與哀傷,在故鄉貂蟬洞前徹徹底底的枯黃,那種沒有春天的心情,沒有花朵綻放的喜悅,麵對一個傳說,我一心的無辜。
這是我的故鄉,貂蟬做為鄰居的故鄉,山脈和世俗一層層地被越過,千百年來人們不斷傳誦,就像有一個標本,哪一處更適合現代人的神經與審美?在貂蟬洞,鬱鬱蔥蔥的草叢,鳥語蟬鳴的花香,都有著生死的契約,四周的坡坡窪窪都有了靈感。小時候隻是去看看,百思不解這有靈性的洞會有那麼多的故事,我對它的敬畏,掩飾了太多的疲憊。今生今世的生命裏,注定要有一個女人燃燒的身影,難怪不少朋友看著貂蟬洞,凝思著若有所悟,口中喃喃地說道:“奇洞奇女子,青春尚好?”自問,感歎,觸景生情,脫口而出。人在仕途,歲月流逝,青春漸去,別有一番感慨在心頭,這是生命的本能嗎?
現在,春天來了,讓人怦然心動的季節,我從一種回望中開始尋找現實的細節。一張笑臉,一聲祝福,春天就這樣暖和和地照著我們,黃燦燦的土地正和許多生命開始糾纏,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兒那樣,無意中闖入了這個芬芳四溢的世界,成長的路很長,但與春天短暫的忘情與接觸,新的生命開始流瀉著溫馨的笑容。春天啊,如此的完美,純粹、明淨、安寧,人之初的本心,真心,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裏,顯得是多麼的重要,猶如小河裏冰水滴噠的聲音,叮咚叮咚,好似嫵媚女子撥弄琴弦一般,我的心,仿佛已溶入春天的仙境天國和田園牧歌,一種向往已久的彼岸正漸漸離我而近……
春天的世界,我能感覺到她的從容不迫,天空有叫不出名字的鳥在飛翔,它們越過寒冬,正穿越春天自由而遼闊的上空,它們的姿態,或成一個美妙的弧線,或俯衝滑翔,或收攏翅膀直刺向上,那種自在,優雅,充滿難以言說的美妙。我的心突然間像蝴蝶般的輕盈,今天是暖的,陽光下的一閃令我目眩,照耀著我遠離故鄉而疲倦的麻木,生命裏的某種痛苦與沉重,丟棄吧,我的田野擴大,再擴大,春天裏所煥發出的精神,讓我釋放全部的潛能,忍不住張開雙翼,去尋找人們熱淚盈盈的華麗篇章。
夜是那麼一心一意的寂靜,大靜大美一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交流,一個生機蓬勃的村莊,在時光的流逝中,親人們攜手相愛的溫馨離我漸行漸遠,我不知道,在這春天裏,大地與陽光的交流,是否像人類一樣,心有靈犀地在和風中低吟淺唱即將破土而出的草木,還有花開的秘密?
在城市,我們找著生活的樂趣,但每天都嚼著千篇一律的食譜,沒有泥土的芬芳,少了生命茁壯成長抽枝發芽的聲音,日出和日落如畫的美景越發顯得單調。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草叢間跳躍的鳥兒擺著怎樣的姿態,啁啾著嬉戲著打鬧著?城市讓人失意,有時多想讓時間慢一些,再慢一些,讓我和土地裏小草,花兒,林梢鳴唱的鳥兒,藍天飛翔的鴿群,崖畔上獨奏的山雞,冷不丁串出的兔子們一起頜首淺笑,徜徉在寬闊的土地胸懷,與天呼應,與地交流,那種自然的心與心的呼喚,存於塵世間,定格在和美的韻律中。
春天充滿了活力,也充滿了張力,春天調動人們的情緒,增強生命的活力。我們在過年的所有禮儀中——敬神靈,敬祖先,修繕人際關係……所有的儀式完成道德升華後,春天則把人與自然十分融洽地組合在一起,鮮活的生命傳承著生機勃勃的希望,所有一切在春天裏回歸到正常化的常態中,我們眼前越來越清澈,越來越純淨。
春天裏,人們可以悠閑自在地坐在陽光照射下的院落裏,村裏人消遣勞累的最佳方法是三倆在一起,談天說地,有時爭得麵紅耳赤,各不相讓,對於未來,父老鄉親們總是充滿了希冀,那“陽圪嶗嶗”暖和的日子,連同家事國事一起,總是勾起人無限的遐想。我喜歡那處童話般的境界,父輩們沒有多少文化,腦子裏沒有那麼多的雜念,他們對世事純粹的看法,不摻雜任何被左右的思想,遠離都市的喧囂,隻望一年四季風調雨順多打糧食過好日月光景就好。而在城市,那種車水馬龍,嗓音不斷的白天,或者燈紅酒綠的夜晚,人們急匆匆的樣子,仿佛在水泥的某一個角落,有一大把的鈔票要去揀,如果遲了就沒得份。夜市星羅棋布,歌廳燈火閃爍,看似享受悠閑,自得其樂,但總是遮掩不住困惑的表情,一雙雙迷茫空蒙的眼睛,企盼著什麼,名利、地位、金錢,這種心情,在春天裏,說不清道不明,一年的開始,終歸要有些成就,肩扛的責任太重太沉了。
我在春天拾起的細節,讓我變得更沉穩更清醒。
膠卷退休了好像是在瞬間,我們的周身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麵對著工業化的進程,電子技術的革新,樓盤、網絡、空間……伴隨著彙率,數字、漲跌、操盤、股市、基金……整個生活四處都充滿了誘惑與挑戰。作為地處僻遠的陝北,幾乎同時在一夜之間暴富,而作為我們,一群工薪者,一邊上班,一邊還要咬文嚼字夢想成為作家、攝影家、書法家……這麼一幫人,或者在我的社交圈子裏,差不多都在搞自己的作品,寫文章、繪畫、書法、攝影——構成了我們生活的全部。整個世界的變化,讓人眼花瞭亂,這是我對現實生活的印象。當我們用各樣的目光窺視著這種變化的時候,猛地發現有許多東西在我們身邊消失了,落後的被淘汰。現在,我突然想起照相機的作用,那些已經泛黃的照片,一張張的圖像卡在某個固定的年代裏,記錄了早已過去的歲月。人物、環境、山水,還有社會滄桑變遷。一百多年前當人們開始用照相機膠片形成一種迷,讓許多人猜不透這種隱藏的秘密。這種秘密像謎語一樣,使人百思不解地與流逝的時光一起走了過來。事實上,對於我這個從農村長大的孩子來講,相機與膠卷是個“怪物”,我們先輩們更是覺得神奇,那東西怎麼會照出一模一樣的人或物呢?
我便開始不停地想象著相機,想窺視相機裏膠卷的神奇,但是對於這種絕對的奢侈品,一個普通的農村孩子根本無法涉足,那年月,縣城裏隻有一家照相館,至於相機膠卷,好多人還沒有見過。
那種神秘一直彌漫在我體內,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第一次走進照相館照的第一張照片已經是14歲了,過幾日再去照相館拿著條子取照片還有些激動。我看著自己的照片,感覺到一種人生輝煌的味道。當我在以後的經曆中不斷感受不同的生活,無論在怎樣的角色中,我才發現,唯有那幾張寥寥無幾的照片,把我那種細小的不同與流逝的時光記錄下來,我看到自己的模樣,幼稚、單純、愁痛、焦慮,而後成了一臉的滄桑。
我真正摸到相機的時候是70年代末,同學不知哪弄來一部海鷗相機,我十分敬重地輕拿輕放,生怕這個“怪物”碰壞。而後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後蓋,裏麵其實沒有神秘,空空蕩蕩,我便覺得更加奇怪,同學說沒裝膠卷就是這個樣,於是我便去照相館買膠卷,一問,沒想到膠卷這東西十分昂貴,當時近乎於我一個月的夥食費。猶豫再三,我還是下狠心決定買一卷,好好照幾張照片,填補我多年來的心裏滿足。
我拿著裝好膠卷的照相機拍照,顯得非常自豪,同學們投來羨慕的目光,這讓我享有領袖般的威望。
隻可惜,一卷膠卷隻能照12張照片,這個數字令人覺得有些可怕,幾張很快就卷了過去,我想用相機照出來的照片表達一種完美與時間的即逝。這種感受與體驗都定格在膠卷上成了永恒,而這些照片也成為對過去的永恒記憶……
然而,二十世紀末,相機進入了數碼時代,高科技的發展,讓攝影技術也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革新。數碼相機的普及,膠卷便開始淡出人們的視線,這樣曾經是奢侈品的東西成了一種玩具,人們隨心所欲,按下快門,所有的攝影都在卡中。我曾試圖尋找用膠卷拍攝照片與沒有膠卷後拍攝照片之間的一種內在關係,我沒有絲毫的感覺,有時間會突然感歎著,任何事物無論從內容、形式、色彩配置和空間處理中,都是人始料不及的在變化,在沒有膠卷的日子裏,人們開始糾正以往的認識,全麵多元化地看待生活。今天,即使膠卷退出了曆史的位置,但我們注意,因為它的存在將我們的命運與人生顯影在某個特定的位置上,永遠也無法抹去。
2010年9月1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