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阻擋了我的手臂,文字卻撫摸我們歲月留下的皺紋,其實誰也並沒有約定,事先一點也不知曉,讓我流淚的不是風,而是軍營的點滴化作為一種思念,在時光流逝的心中,重新拯救或挽回天真……

2010年3月

米脂舊城

拾起的傷痛

一現在,我總覺得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時間在我們隨心所欲中被篡改的一塌糊塗,每天上班下班總是置身在一片忙碌與喧鬧中,大家個個都很忙,那個忙呀有道不完的高度與精神。站在政府大院,車水馬龍的熱鬧感染著進進出出的人,那種衣著打扮和表情,仿佛呈現著一種至高無上或勤勤懇懇的標誌,每一個人的舞台上都是那麼張燈結彩的豐富,司空見慣,方格子的辦公室裏,發出各種聲音,樂此不疲。錯將落日當朝陽的女人們,嗑著瓜子,打著毛衣,納著鞋墊,塗著口紅,說著男人與男人以外的事,照著鏡子梳理著染了的頭發瞅著臉上有沒有皺紋。單位與單位之間不停地傳送著文件,送來不為人知的耀眼墨香,沒多少人注意,年青人們正聚精會神地在電腦前盯著,大批大批的新聞傳出來,有政治的,有貪腐的,有色情的,有暴力凶殺的,有天災人禍的,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偶爾,有陌生人閃過,好像是村子裏的人,又像念小學時黑白照片上的那一個?政府上班的人習慣於等待和張望,習慣於觀察和想像,其實手機上已有許多重要的、熟悉的名字,可他們還是在腦子裏作為一種聯係偶爾翻閱,在辦公室裏,其實沒有那麼多的禁錮、約束和限製。

二因為這樣的生活,下班後幾乎天天泡在酒場上喝酒,和那些朋友弟兄們一樣,模糊的臉龐俯仰很久後,十分困惑、十分孤獨地減去身上的莊嚴和神聖。人回歸到原形的時候也很可怕,紅男綠女飲盡一杯又一杯的酒,就像如今的年青人在電腦前無休止的搜索每一瞬間閃現出來的新鮮東西那樣,鍵盤不停地響著,網友們一個又一個發出信息,某年的某月某日,河岸的夜宵攤上,空曠山野裏的篝火、白酒、啤酒、易拉罐、香煙……網吧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夢幻變為現實,新的海拔高度讓他們興奮不已,甚至感動的熱淚盈眶,沒一個想讀完一本書,更不需要讀一個地方。而我,我就在他們附近,作為在市井裏棲身的鄉下人,妄想讀懂某一場古代戰爭,或了解一縷神秘的詩情。我不停地轉換姿勢,走著自己的步子,然而總是跟不上節拍,可想而知,一名即將落伍者還抱有幻想是多麼可怕的事。現如今的生活不是過去的生活了,現在的城市也不是過去的城市了,我走在最後想收容些什麼?

喝酒一次性地把腦子裏所有的東西麻醉。眼前是一片荒漠,起伏的黃土山亙古不變地給我們講著道理,世界徒然間安靜下來,那超越時空的聲音,使我頓感滄桑,這塊土地的曆史一次次把我的目光頂回來,那“臥虎藏龍”的風水寶地哪裏是入口。我除迷路之外從沒有真正到過那裏,米脂的城不是現在的城,因為被稱之為城的地方不見了蹤影,隻能憑一種感覺,一種解讀,一種從誌書裏抽出的點滴去還原,先有畢家寨後有米脂城。畢家寨是個寨子,大戶人家或者上山為王下山擄糧的山寇野夫抵禦入侵者和對抗官府的防禦體係,它有區別於城的獨特之處,所有的寨子都是小小的,險要的,森嚴的,甚至有一種灰氣。許多電影電視裏都呈現過寨子風格,那麼畢家寨的終點呢?偶有稱得上文人墨客的“紳士”們,幾乎是揣測著敘述可以抬高的曆史和文化,土著的米脂人是何等模樣,不拓疆,不重甲,農耕女織,守家重情,與出土的漢畫像善馬飛射,歌舞音律的生活場景一致嗎?

以後,黨項人,突厥人,韃子人,回回人,都用馬蹄血抹米脂,好像是昨天的一件事,沒有能攻破米脂城,血流成河是一種誇張,好像一夜之間,大地幹幹淨淨,隻有米脂的城牆,還有城牆下流淌的兩條河——銀河與飲馬河。然而,這河的名字出現的時候並不遙遠。

若幹年之後,米脂城的東街小巷,獨特的窯洞小院,樓門牆框,琉璃瓦片,商賈名流,街市店鋪,西街的梁柱穿廊,挑簷陰壁,明五暗四兩廂房有序地排列,整個兩條街依托在城垣裏,任風吹日曬千年不腐。凡今來米脂的人,走著看著,那些建築被推測的把古人們的輝煌崇尚到極致。如今,它占據了米脂深厚文化底蘊的最後醒目位置,馬號圪台不斷被風吹起的塵埃,馬嘶騾叫或牛羊不同的胡須,觸及著豐盛的草葉,膘肥體壯啃吃著釘成標本的曆史;草場坡哺育萬物,積攢了多少年的糧草,貫穿始終如一的準備,是買賣人在做準備呢還是官家人做準備?買賣人手下那些趕牲靈的漢子,拉腳的後生,赤著背唱著歌飲著酒去四方,掌櫃的用紫砂壺泡滿了茶,小抿一口精打細算著日子和利潤,發光的算盤珠子一陣又一陣響起,知道毛筆尖在柔軟的麻紙上落下工整的數字。那些掌櫃這才伸展腰肢,仿佛白花花的銀子早就飛進了自己的衣袋,官家人在幹什麼,準備一場戰爭或害怕饑荒?盛世太平的日子,築城、修渠、祭祀,柴米油鹽或世襲香火都要做充分的準備,應該是這裏,米脂人裝盛過自己的財富,要不然後來人說,在米脂的街上任何一處挖一撅頭,不是古董便是銀子。那些改造過深宅大院的人心裏明朗朗的,無論是古董還是銀子,成就了現代人的一座貼著瓷磚,裹著水泥,裝著玻璃的小樓,隻要一看,米脂城已經叩不響庭院的門環,一種生存和消亡正把榮耀和財富無聲無息地凋零,剩下的是一種殘缺,新生或腐朽隻是形式,究竟是誰開始把這些從我們的記憶裏一筆勾銷?

真希望從那些殘破的瓦爍裏,倒塌的牆後麵走出一個人……

三盡管有太多的撕裂,這滋味許多人無法體驗,其實根本感覺不到,現代人擁抱曆史的時候心裏沒底,芸芸眾生隻是伸一下手便想抓住先人們留下的溫暖。事實上,我喝酒想湮沒心中存有的那種奇幻,一個人能堅持多久,殘留的梁柱樓閣,窯洞,瓦爍陶片,匾額,字號,故事,名流——這麼多湧進我心裏,我突然覺得短暫與倉促,我們在許多地方把古人們的蹤跡擦得幹幹淨淨,或把一些變成文字移進博物館聽俊男美女們的統一解說。我的心一直慌張地滿懷期望地跳,那種疼一直持續到此時此刻,米脂舊城裏所有的一切,竟是如此神秘地,魔性的,浩瀚無邊的巍峨,我無法躲進去乘涼。

這便讓我想起小時候聽盲人說書的那句話:世事本就是一團麻,神仙老子也沒辦法。那時我不懂,當盲人說到十分緊要關頭,摸著前麵的驚木“啪嚓”一聲敲響,我嚇得好半天不敢抬頭。那是在鄉村,對米脂城是一個絕倫無比的美幻影子,大約到了十多歲,騎著送公糧的毛驢和大人們走進了米脂城,高高的城牆,迎旭門、柔運門,因防洪。未設西門,然而在西角城牆上修一方亭。華嚴寺裏的和尚念著四季的平安,香煙繚繞,信徒絡繹不絕。南寺渠的泥人、飛禽走獸的供品,那是一顆顆虔誠的心,一雙雙巧手把世事用泥、用麵活生生地捏出來。上城城隍廟井水,下城西街的“官井”,這兩口井水清澈透涼,甜甜潤潤,一口喝下去頓生一種靈性。米脂婆姨俊俏,得緣於此井水,年複一年,紮著長辮的女子,端溜溜的身材,走在石板街上,輕盈盈地帶著香氣、帶著光亮、帶著豔麗,叫多少才子英雄傾迷。東街列市肆,惠賈通商,琳琅滿目的貨物、算盤珠子的飛響,多少人駐足,掏出白花花的銀子放下。以及後來過了翔鳳橋,東靠文屏山,北沿流金河,西臨無定河的南關城垣,倚屏門、永定門、新民門顯得如此莊重。米脂舊城的院落無論是朱門高閣,雕梁畫棟還是蔽牆爛院,土穴破戶,都忘不了募捐資金設學宮、辦書院、延請名師,促進儒學。好學校,三民二中,陝北之先列。無論是承德書院,還是叫圁川書院,一生偏執地熱衷興辦教育,望米脂子弟文運久遠,猶圁水(無定河)川流不息,何等的胸懷,永恒的闊大,那種人文的安詳、和諧令人敬畏,成了我們當今人的精神支柱,沒有誰比一個米脂城的土著懂得知識底蘊的含義,那種不動聲色的靈魂,像誠心的教徒等待光線,他們無法奢望後人記住他們,留下了所有的財富。而我們把先人們所有的輝煌都蒙上了羞辱。

大凡城市被破壞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自然災難,另一種是人為因素。米脂舊城的曆史上沒有發生過洪災、火災、或天崩地裂的地震。我其實沒有過多的去討究這些令人心顫的結果。一座好端端的城市變得麵目全非,千瘡百孔,是因為我們現代人的那種貪和冷陌,一個城市的曆史比不上一個姓氏的家譜,而為了顯示所謂現代文明或一種力量重建起來屬於自己的鋼筋水泥,瓷磚樓房,舊城遺棄在一個角落時,我們現代人的心,往往像石坡上的石頭一樣冰冷。現在,米脂舊城渾身散發著敗落的焦味,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寂靜無聲的米脂舊城投下一道道黑不溜溜的影子……

四很久沒有去舊城了,我喝酒的時候總幻覺出在舊城的某一個地方有我的情人在期盼地等著我,她站在店鋪門前,隨時隨地對走過去的熟人點頭抿嘴一笑,一邊不厭其煩地納著鞋墊,偶爾緩慢地、優雅地抬起頭,朝燈光照不到的街盡頭望去,困惑並喜悅著。米脂舊城東街從頭到尾蕩漾著我的愛意,就像喝醉了酒,大腦裏五彩繽紛的詭異,自己隨心所欲,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事實上,我試過,我觸到她的目光時,心裏盡然沒了底,怯怯的,但多麼希望得到她熱情,那種強烈的願望,讓我常感悵然。麵對神秘,我無法走進她心裏,為了不與時光同行,我心裏不踏實起來。

唐朝天德軍節度使郭子儀,曾單騎出巡,就在無定河畔,看出了米脂這塊風水寶地藏龍臥虎,他說“此邊陲之地,王氣如此旺盛,”並遇仙人賜他“大富貴、亦壽考”,郭子儀果然官至太尉中書令,封汾陽王,七子八婿,享年85歲,五富兼全,曆史第一人物。世事就這麼傳說著,千年萬年不會有鬆弛,疲急,厭倦和無聊的時候,當我翻閱米脂舊城的文字,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一個人妄想舉燈越過通俗,自己一生不是已經輸了無數次嗎,舊城藏匿的所有底蘊、所有知識、所有人生、所有生活,對許多人來說,已經質感冰冷,而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還有誰會記起那些百貨、日雜、飯鋪、中藥房、染房、剃頭鋪、騾馬店?誰記得興隆號、複昌號、忍耐號、三和店、集義店、同盛店?米脂舊城,當我一次一次想象她的美麗,那些概貌輪廓脈絡,一寸一寸地拚合,恢複,在我這個現代人的腦海中勾畫呈現出來,連同往日的氣味也撲鼻而來,我感到山頂上的落日,多麼像我的心。

城市是火紅的、熱鬧的、繁華的、喧囂的,現代化的,一律的高樓大廈,馬路公園,紅燈綠燈,五顏六色,所有的人擁擠著,忙碌著,近乎於奔跑著,整個生活裹挾著人們內心朝著權、錢、房、車掙紮著,現代文明的城市散發著黏稠、濃鬱的氣味,所有人聞到後全身都在發燒。而那些沉重的曆史文化,隻能在某一天散漫的日子裏,幾個悠閑的男女說起好玩的地方,仿佛才記起先人們留下來的遺產竟是如此博大精深,如此神奇奧妙,如此讓人流連忘返,如此愛不釋手,如此的絕倫無比。另一些,對我們這樣一幫人則是眷念的糾結和一種無法隔開的牽掛,骨子裏的信念,作為一種聯係會不停地想起——那麼久遠的場景。

不是每個人都會把這種情緒帶到自己的體內,因為這很殘酷,一個人要讀懂一個地方難於上青天,要讀懂一個城市同樣像讀一道咒語。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古城一樣,米脂舊城我們已經無法夠到那一端了,時代的變遷人們有意無意地丟棄了許多珍貴的東西,這種近乎於煙霧般的東西,圍繞著我,因為我常常失眠,在現代化一體的房子裏,燈光明亮,遠處格外透明,米脂舊城慢慢地出現到了我的視野…

我擰開筆,吸上一管墨水,米脂舊城像漲起的潮,湧進我的胸腔、腦海,不斷放大光芒。一種特別熟悉的親切,讓我在稿紙上寫下米脂舊城拾起的傷痛。

因為,我認為,她時刻地存在。

2009年7月25日

一個農民兒子的夢

米脂這地方不可思議,對外麵的人來說她充滿了神秘與詭異,而對於我,一個土生土長在米脂的農民兒子,在這塊舉世聞名的土地上,夢寐開始浮生的那一刻,實際上苦熬著自己笨拙的生活,一腔不解的痛苦,滿麵的迷茫,難以排遣。是什麼時候,把文字寫作視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萬類的自由,馳騁的思緒,蕩漾的激情全攬進自己的生活中。所以,故鄉的每一條河,每一座山,每一孔窯洞,每一棵樹都與我割舍不開。浩瀚燈火如同滿天星星,我守望著這塊土地無止盡的燃燒,力量四溢。

我一直是業餘創作的,時間很輕盈地流失,就在深夜寂靜的時候,我半醉半醒的神態,品味著故鄉的滋味,想唱一首歌出來,就是唱不出來。於是,我開始寫作,許多故事彙集起來,它潮濕的氣息使我的心一次一次轟轟烈烈地跳動,我的感情染著一頁一頁的稿紙。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我的血液裏流淌著與生俱來的警覺,生怕寫作會給自己招惹來麻煩,因為現實生活中我已承受了常人無法承受的災難,如果自己成了“另類”,那就更不堪一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