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天日記
陝北的秋天已到了果實累累的季節,滿目的綠色遮掩了曾經的荒涼,坡窪上梯田裏的莊稼,崖畔上的野草都呈現著一種希望與生機。八月一天,米脂縣信用聯社折樹強、申天利、錢國偉幾位來張海水主席辦公室,說他們受董事長王祺的委托,來商量有關資助貧困家庭的大學生。
這又是一件好事,作為凝聚社會各界力量的政協委員會,我們是義不容辭的。於是,我們商定,打電話叫各學校送來家庭困難的學生名單,先摸個底,確實把資金落實到那些孤單無助一無所有的學生手中。
八月二十四日今天是個不錯的天氣,天高雲淡,涼爽宜人。根據學校以及有關方麵提供的困難家庭名單,我們一行三人便上了路,因為大學開學將至。信用社領導急著要把幫扶款送到學生手中。第一站是姬岔鄉,道路坑坑窪窪,十分難走,監事長申天利說他是開車的老手了,為避顛簸,他不停地打著方向。下午6點,到姬岔鄉燕圪台村,支書熱情地招呼我們,稍作了解,我們便去考上西安理工大學的燕金凡同學家。半山腰的幾孔窯洞,顯得冷冷浸浸,窯裏隻有一位老人,經介紹得知是燕金凡的奶奶,老人看著我們,多少顯得有些不自在,一個勁地說家沒收拾好。我們進門,一看家中擺設便知家境不好,其實也沒什麼擺設,一對破舊的門箱,東西堆放的十分零亂,燕金凡同學和幾個弟妹不在,父親在外打工,母親去年花了一筆錢沒治好病便去世了。老二上初中,弟弟年幼,困難可想而知,麵對此況,我們無語,生活本來賦予人們的沉重太多了,何況這樣窘迫的現狀,生計生存是唯一的奮鬥方向,何談有遠大抱負?也從這一刻開始,我們知道,農村這種貧困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困難。再去同村的燕超同學家,半山腰十分破爛的窯洞,她母親從底坡上氣喘籲籲走來,臉色有些浮腫,聽她斷斷續續的介紹,隻有兩個字“貧困”,而且到了極度。燕超考上了西安建築科技大學冶金學院,妹妹也考上了本科,從家中剛收回來的綠豆來看,憑直覺便知一家四口人靠燕超的父親在家裏勞動,僅務農收入還不到3000元,土地少,糧食又不值錢,我們幾個感觸頗深。因疾病、落後、交通供子女讀書等原因,農村像這樣的家庭境況的還不少。我們的心無法平靜,隻能安慰鼓勵,相信將來會好起來,這些話聽起來順耳,其實我們自己也覺得空洞無力。
真希望這樣的家庭能富裕起來。
臨近夜晚,我們匆匆來到圪凹店村,爬上一道長長的坡,路很窄,我們在圪凹店村支書張喜存的引領下,來到被西安財經學院錄取的張茹同學家。張喜存是位熱心的漢子,也很會說話,他聽說米脂信用合作社有此義舉,頭一天便把張茹的有關資料給我們送來。今天見到我們,他當然十分高興,除了講張茹家的困難外,他時不時還探討自己村莊的發展,他說現在農村貧富不均,有些人家一旦遇到疾病或者子女考上大學的情況,簡直無計可使,好歹現在的社會還好,有許多好心人,還有做公益救助事業的許多單位在關鍵時刻能伸出援助之手,不然,很多家庭活不下去。我們知道這話的份量,對於一個陷入極度貧困的家庭來說,張茹的父親在煤礦打工的時候被石頭砸成殘廢,什麼苦力活都幹不成,可想而知,一個靠苦力奮鬥一生的農民,眨眼間變成了一個廢人無所事事,這個家庭的希望也就隨之破滅,孩子上大學的美夢幾乎被現實澆滅,看著張茹同學紅紅的眼圈,她盡力控製自己不讓淚水流出來,她的許多長輩們說如有人要張茹做媳婦或認女兒,供她上大學便是一條出路。生活就如此簡單,生命也偶然來去。我現在無法把當時絕對真實的每一個細節寫出,然而,在我們每個人不同的空間、時間裏,完成自己生命的全過程中,什麼才能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那便是人間的真情與關愛,其餘的說多少都無力。
天黑後,我們在姬岔鄉圪凹店吃飯,聽張喜存說人物,說故事,我覺得農村還得多走走,我喜歡那些人。
八月二十五日一大早,趕忙去朋友家吊唁他的母親,折主任打來電話,說王祺董事長堅持要把學校提供的學生家裏看完。具體掌握了情況,回來才能定奪如何捐助。於是,我、折樹強主任、申天利監事長繼續驅車下鄉。從縣城出發,去30裏開外的楊家溝鎮鞏家溝村,這個村在縣上是先進村,底園葡萄、洋芋加工都聞名全縣,人均經濟收入也走在前列。然而,對於高婷一家人來說,狀況大為不同,對於當今農村來說,6口之家實為稀少,因為超生,前幾年老還債務,罰款也不會少,如今,好不容易孩子們都拉扯大了,高婷考上西安醫學院,兩個妹妹正在上高中,小弟也上了初中,修在山頂的一孔窯洞便是他們的值錢家產。我曾問起冬季燒煤太困難了,他們回答說很多年一直靠燒材草做飯取暖的。窯洞裏堆放了不少的蛇皮袋子,高婷的母親說裏麵裝的是口糧,沒地方撂,隻好堆放在家中,在這擁擠不堪的窯洞裏,高婷的母親目光顯得滯呆,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人,自己巴嗒巴嗒抽著旱煙,不知從那兒弄來一盒卷煙遞給我們抽,我們三人沒一個抽煙的。被拒絕後高老漢越法感到木訥,我們從他家窯洞一直往溝裏走,高老漢一直跟在我們身後,他不知想說什麼或根本沒打算說什麼,我們勸他忙去吧,他隻說不忙。
山村裏的空氣清透,太陽穿過淡淡的白雲,山景呈現出一層綠色與金黃,村莊十分寧靜,每孔窯洞都充滿了溫馨。
大路上有幾個人看著我們,大概他們猜測著我們是鄉上的,縣上的“人物”來找什麼“麻煩”,而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一個先進的村子,還有這樣的貧困戶。這讓人始料不及的。
中午時分,我們從楊家溝翻山到桃鎮,然後順著坑凹的路麵去印鬥鎮,這天是古曆的七月十五,印鬥鎮廟會正唱大戲,說不上人山人海,要比往日紅火熱鬧的多,我們顧不得上看這紅火,馬不停蹄地去幾名同學家,因為老人小孩都不在家,無法了解具體情況,然而,我們看到的同樣是貧困,一種心酸陡然升起,與大多數農村不同,一排排整齊的窯洞,一看便知他的曆史與輝煌,同時也能看出他的富裕與貧窮,一些最基本的特征,讓你相信背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撐,要不然,這些靠打工,種地維持家庭生計的人們,無論如何也“供”不起幾個孩子上學,他們再吃苦受累,也想把孩子們扶到個“人地”上,這些毅力,堅韌與頑強,支使他們去完成農村人夢寐以求的心願。正因為如此,他們做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而是用自己全部的生命與心血,變成一點一滴的關愛和深情,無私地奉獻給了兒女,培養他們成為有用之材。想到信用社這次舉動,我突然覺得社會的變化,文明程度的提高,一些有識之士與心存善心的人,全靠一腔愛意,暖別人暖自己,很簡單,都是佛。
下午時分,從印鬥直奔沙店這個具有聞名於世的小鎮,口幹舌燥,喝了瓶蘇打水,假的,有些發酵的味道,我們一口氣跑了幾個同學家,然後折回來從石溝鎮的馬家溝、銀州鎮鎮子灣,黨家溝一路回來,已是夜晚,坐下來喝了酒。我們坐在城市的風景裏,坐在遠離山村的高樓裏,看著五彩繽紛的燈光,全身上下居然覺得有被火烤的感覺,我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著,生活把我們的影子拍得更清晰。
農村貧困家庭的景致大體相同,他們的生活除了貧困外,可以說實在“恓惶”我們麵對眾多的貧困,已經有些力不存心了,我、折樹強主任、申天利監事都感到周身有凝重感,這也意味著,作為捐獻愛心的倡導者,生活的變數讓我們常常迷失,因為我們走這一趟,太不輕鬆了。
八月二十六日折樹強主任來電話說,他們給董事長王祺彙報後,董事長決定捐助10位同學,每人5000元,不能普度眾生了。
我覺得,這也好,有這5000元,有10個家庭要複活了,有了生機,才有希望。信用社那邊還說,明天開個捐贈儀式,職工捐款,請這些孩子與家長一起吃個飯,而且他們打算每年如此,一直要把10個孩子資助到大學畢業,然後再續10個同學……這一夜,我無法入睡,我想自己不能無動於衷,應該寫點什麼……
八月二十七日 沒有宏大的場麵,捐贈儀式有序進行。
我想,這10位同學拿到資助後,他們內心世界起了什麼變化?因為一個活動,使他們的命運開始改變,過了幾年,他們對故鄉又是懷抱一種什麼樣的情感呢?
當受助學生張茹同學代表10位同學講話時,我看到在場的很多人抹著眼淚,是感動,是心與心在交流而發生的一種共鳴?我不得而知,我隻知道,信合人慷慨解囊,不是一時的衝動,他們在業務上兢兢業業,贏得社會一致好評與讚譽,同時也為信用合作社贏得了效益,就像王祺董事長所說的一樣,有效益,就要回報社會,關注弱勢群體,這才是我們信合人的長遠立足之本。
我們被感動著,這是一張絕無倫比的好畫,構圖可心,一切隨忘。
我看見,當燕金凡、燕超、張茹、朱黎黎、劉流、馮永永、朱亞娜、高隆、高婷、常嬌嬌10位同學或家長臉上稍輕鬆變得平靜時,生活似乎才正式開始,都在我記憶中定格。
我們在火熱的生活中去尋找未來,在這個空曠自由的空間裏,人與人的關愛是多麼的重要。
晚上寫下這些,我進入悠悠低沉和清亮寧靜的境界中,像平時一樣。
一個心願了結,也許還有另一個。
2010年8月
我站在北京大街上的美麗時刻
從北京西站下火車,是大霧迎接的我,天空灰蒙蒙的,要下雨的樣子。我走出站口跟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穿過天橋到對麵的早餐店吃早點,反正離開會報到的時間還早,沒有必要心急。在我坐下來等待的時刻,窗外所有的建築已經看不清了,街道隻有擁擠的各式各樣的車。服務生過來問我要什麼早點,一會便端了上來我邊吃邊尋思著,十月的北京,怎麼會是這種天氣,天昏地暗,沒有明媚,對於獨自進京的人來說,心懷不免有些迷朦。
這是北京的秋天,我從遙遠的西北黃土高原走來,那種難已抑製的興奮與激動,隻是在這樣的天氣裏,大都市的喧噐似乎凝固了似的,萬簌俱寂,人群匆忙,車燈閃爍,無邊的霧氣突然間變成瓢潑大雨,由於沒有習慣,看著北京人或南方人都打著傘從雨霧中走過,我突然心急起來,自己怎麼辦,即使坐公交或打的還需走一段路,自己被雨水淋若雞湯不說,又沒帶換洗衣服,到開會的地點說不準就感冒了。就這樣,我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其實窗外什麼也沒有新鮮發生,熟悉的樓群與吵鬧的人流,眼前卻模糊了。
這時吃早點的人似乎少了些,我看了一下手機的時間快到中午時分了,怪不得餐廳沒人了。我腦子裏突然想起什麼,一個人,楊誌廣。是的,前些年來北京開會,他說再來北京有事的話給他電話,可現在,電話是打不成了。一個看起來十分健壯的人,他曾和我一起喝酒,說北京,說文壇,說小說,就那麼一個永遠值得敬仰的人,說去就去了。作為《中國作家》的副主編,資深編輯,楊誌廣不知編了多少好作品,扶持了多少文學訴人?我知道的太少了,但我知道的是,在他病重的日子,全國各地的文學作者給他發短信,問平安不計其數,而他,麵對病疼煎熬,麵對親人朋友一再來看望他時說的客氣話,吉慶語,有著他自己獨到的深刻感悟,一個將麵臨死亡的人,無論親人和朋友都是那麼虛假的,盡管這虛假是善意的,而對一個社會,一個民族,虛假的太多了會是什麼樣呢?
仁者不壽,令人扼腕,人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會說起過去的故事,而未來以及親朋好友的新近消息沒有了。人生就這樣:沒有什麼理由在一起談天說地,也沒有理由杳無音信,走到一起又散了是常有的事。可作為一個作者,我把自己的幾個短篇小說交給楊誌廣老師,他還一再說我寫的如何如何,叮嚀我堅持下去。從江蘇蔣巷一別後,他竟然有病住了院,我還不停地打電話騷擾,使他無法安靜。而他,就像酒場上一樣,哈哈笑著說別急,語氣依舊那麼平穩,那麼自信,沒有半點流露出來有重病的樣子。那種等待的日子也是充實的,楊誌廣自己直爽,心裏又十分散淡,他喜歡土地上所有的自然景物,而且說西北遼闊的視野總是動搖著他心靈敏感而多情的神經,有好幾回,他說陝北那種生活既充滿浪漫和感傷的情調讓他十分心痛。後來,再沒有多少交流,似乎跟他碰杯的酒還十分滾燙,不為別的,文學需要夢想,需要陶醉,而我們還是要走近現實;文學需要年青,我們卻長大衰老。而誌廣老師,早已去矣。
北京本來是明媚的,是美麗的。我曾無數次去北京都是因為文學,天安門城樓天空有碧蘭的天,也有五彩迷離的雲,紅彤彤,金燦燦,讓我心潮澎湃。記得小時候第一課就是國旗,天安門,多少年過去了,老師一字一句地教我們念“國旗是五星紅旗,北京是首都,”還在耳邊回響,因為文學,我來北京都有一個寄托一個希望,同時也和文學界的前輩,老師,同仁演化著一種生命奔向彼岸的輝映,這麼些年,走過的地方太多,卻沒有一個地方,讓我這樣長久地回味無窮,我想的不是北京的風景,而是文學氛圍,總會在我百般無聊的時候,悄悄襲上來,帶著一種歡愉與舒適,讓我依舊顯得純真和憨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