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大規模的騷亂中李自成內心很複雜,他的叛逆已達到人人可以誅之的地步。大明皇帝更是徹夜難寢,鏖戰激烈之慘狀讓朱由檢神慌意亂,那一道道詔書、一封封奏章使這個皇帝嗓門嘶啞,癱軟一團,他盯著大明的版圖目光死死地落在遙遠的西北黃土高原上。對於這塊地方他太陌生了,他想象不出這個地方能飛出如此英雄豪傑,他腦子裏飛來飛去的便是沒有見麵的仇人,李自成的“闖”字大旗捅得他亂了方寸,螻蟻般的賊寇蜂湧而至,大明王朝開始灰塌塌的麵目全非了。在所有塵世生活的場景下,李自成的行為就成了整個世界不可思議的標本,而這種英雄氣慨延伸到現在社會的時候,突然顯得那麼脆弱。我想是這樣,我的老鄉有什麼貢獻的話,隻能在閱讀中把你我的想象和意識做一次重新的鏈接,不知我們有無勇氣和力量搬運他?
曆史是一個謎,現實卻是殘酷真實的。李自成灼灼的目光洞悉不出世界的形勢,明朝的朽敗,該是它自己的毀滅。作為大明三百年的基業,很難想象數代皇帝不理朝政,到世宗中年以後就不見朝臣;穆宗即位三年也不向大臣發一句話;神宗萬曆十七年後三十年隻因梃擊案召見君臣一次。所以,我們現代人無法考量那樣的背景下,我們一個泱泱大國如何運轉,連旬累月的奏疏,任其堆積如山,不審不批,把一切政事置之腦後,深居內宮,尋歡作樂,簡直不可想象,更不可而語。於是,作為當時的豪門貴胄、皇親國戚們誰也不會想到,遠在偏遠禿山惡水的陝北土地上,站起一條漢子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命運係在顛覆一個王朝的戰車上。那時刻,沒有任何力量能拘禁他的靈魂。
然而,厚德勇猛的李自成,在沒一點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從北京得勝門走進去,他的豪情沒有平靜到一個統治者的最佳,他耳邊響著不同地方的聲音,這些南腔北調的聲音讓他似乎有些心虛。北京皇宮裏的京腔讓他感到無所適從,他此生不貪財、不好色,光明磊落,從一走卒,崛起草澤,戰必勝,攻必克,十餘年間覆明社稷,支撐起曆史的天空。某些時刻,他也許仍置於老家,喝上一壺燒酒,再作一首“天地一籠統,井子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的詩句出來。總之,他作為武夫也好,詩人也罷,全沒有坐在這金鑾寶殿上的苦惱,他一路廝殺征戰,無所不為,足可以證明陝北漢子的威武高大。現在,李自成如同一顆流星劃過中國漫長的曆史。我等隻能仰天長歎,陝北有此等英雄好漢,不隻是陝北的驕傲,而且是一個世紀人類的驕傲。
四百年前沒人察覺到我的故鄉會有如此偉大的英雄出現,多少年來人們為李自成進京後的所作所為不停嘮叨,山海關一戰,八旗軍麵對李自成二十萬大軍恐怕也是心驚肉跳的。外族人知道,橫刀立馬站在他們麵前的並非鼠輩之徒,他可以把大明三百年的江山翻個底朝天,何懼你異族小字輩猖狂。在李自成眼裏,滿清人就像跳蚤般怪異。可那天決戰的一刻,驟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黃塵滾滾看不見,本來就深信天意的我的老鄉們,全沒有了勇氣,一個個膽小如鼠溜之大吉了。有人曾建議用狗血羊血潑這些怪異之兵,但來不及了,迷信烙印在李自成的腦海裏閃現,他開始抱怨老天不助龍種而助跳蚤。李自成內心一定開始動搖,甚至仰天長歎天要滅自己的無盡痛苦,他豁出命打下來的江山,傾刻間在黃塵滾滾中淹沒。至於後人如何評說,褒貶指點無所謂了。
我的老鄉有些狼狽。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冷冰冰的夜,鬼哭狼嚎的京城一片混亂,李自成千言萬語無法表達,他揮著手率領曾經跟他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開始逃竄。我知道,李自成沒來得及想從此以後長遠的打算,本來拒守潼關,在長安立足而再爭天下,因為他身後有陝北這塊土地,還有他的父老鄉親。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了。
米脂隻留下孤零零的盤龍山行宮,李自成長笑而去壯烈一生無定河可以證明。當我們喋喋不休說起四百年前的事情,當我們為家鄉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自豪或悲哀的時候,心裏裝得是否有太多的庸俗?
開始或結束,生命和信念允許有多種結局,為什麼我們還要麵紅耳赤爭吵李自成的出生與歸宿呢?
米脂出了個李自成,米脂因此而將曆史寫在紙上的故事映襯著未來的時光。其實誰也不明白,這塊土地擁有的真實太多還是太少?
2008年秋
我與茅台酒
很小的時候,每逢過年家父去供銷社倒來一瓶散酒回來。大年三十晚上燈籠高高掛起後,一家人難得吃上一頓黃米飯和帶點肉腥味的炒菜,父親先不著急吃,他把那瓶散酒盛在一個瓷壺裏,用溫水把盛酒的瓷壺溫熱後開始喝酒。父親喝著,給我們講“古朝”裏的事,其實那“古朝”裏的事離我們十分遠了,聽起來既陌生又新鮮,說到高興處,父親停下來讓我這個男子漢也喝上一口酒,我喝了隻一口,嗓子嗆得直冒火,臉憋得像燒著的鐵餅。我從那時起便曉得酒是個怪物,沒本事的人喝不了它。
我便記住了酒這東西不可小看。所以一直長大到二十好幾歲也沒敢碰它。後來參加了工作,同事朋友聚會諸事之多,免不了推盞換杯開懷暢飲。這樣一來,我便與酒結了緣分。
頭一回聽到茅台酒,顯得很驚訝。原因很簡單,茅台是國酒,是很神秘的。在這之前我聽過別人說隻有國宴的時候才喝茅台酒,而且作為國酒,我國領導人贈送外國總統首相的禮物也是茅台酒。聽說周總理曾送美國前總統尼克鬆幾箱茅台酒,尼克鬆回國後為了給其女兒證實中國茅台酒的魅力之處,在白宮辦公室用火點燃茅台酒差點釀成火災。這樣一來,我覺得茅台酒簡直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奢侈之物。像我們這樣偏遠之地,無論如何也喝不上真正的茅台酒,何況它是如此的名貴。
周圍有許多酒友,我一一問過,有誰喝過茅台酒?眾人搖頭,隻是聽說過,有關茅台酒的種種傳奇故事大家倒知道不少,可沒有人能說清它的淵源,更沒有親口嚐試,是甜是酸更不明白。
那是我受雇於縣城的幾年裏,喝著低劣的各類酒而想著茅台酒傳奇故事,盡管許多神秘的描述我聽了多少次,但依然無法實現具體想象的事,中國有六千年酒的曆史,酒波微興,勝過狂濤巨瀾。酒裏蕩漾著家與國的興替,懷中流溢著時世的變嬗。偶一日,我去給一位陌生的領導送書,並對他講述了我生活的困境,領導聽得十分認真,並執意要我留下來吃飯,我推讓了好一陣子也脫不了身,這位領導一臉嚴肅地說耍清高呀,我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呀,我可有兩瓶茅台酒,喝不喝?
不知是領導的真誠挽留還是茅台酒的誘惑。我留下了。於是,我第一次喝茅台酒,第一次酩酊大醉,領導毫不吝嗇地打開兩瓶茅台酒,因為從心裏我對茅台酒的敬重,覺得這名貴的東西終於讓我見到和親口嚐試了。所以倒起酒來總是小心翼翼的怕點滴在杯外。酒過三巡,頓覺全身浩氣蕩漾,那甘美醇厚的天香讓我與領導之間拉近了距離,知心的話兒溢於言表,灼人的真情盡在杯中。我們開始說茅台,說它與眾酒的不同,說它的醬香味的獨特,說它的色澤亮度純然,說它五十年的曆史,說到古往今來的文豪學者,才子佳人都與酒結緣的奧妙,說酒文化的豐富內涵與喝酒的精深學問,說世故人生和世事的興替——也就這樣,我生平第一次喝茅台酒在領導麵前淋漓盡致地表述了我心中的許多話,第一次感覺自己堂堂正氣,心曠神怡。
也許是因為那次的表現,老領導對我的才學有了重新的認可,他不在位了,但他還是在背後為我奔走呼號,為我轉成一位正式的國家幹部盡心盡力。
我當然感動了。心裏也感謝那兩瓶茅台酒了。如果不是它的誘惑,我不會坐下來和老領導海闊天空的交心,那也就不會有我後來的一切。
如今,時逢盛世,值得慶賀的喜事好事連連不斷,酒就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了。有空的日子,我買了兩瓶茅台酒再去看那位領導時,沒想到領導說自己病了,醫生叮囑不能飲酒,可他還是燦然一笑,指著茅台酒說:此等好酒,令人心曠神怡,不可不飲,隻要有度,人之常情也。這不由的勾起我對往事的點滴記憶,也自然免不了對飲酒與做人的感慨和領悟。老領導一生飲酒,酒德、酒風人人稱道,就像他做人一樣,當進則進,激流勇進,當退則退,激流勇退。恩為大眾,恩澤我等,有口皆碑。
無論人情世故如何變淡,無論我今後生活到何種狀態,無論老領導能否繼續與我暢飲,隻要上蒼給我們機緣,我會拿著茅台酒去看望老人,保存一種人生的意蘊,回味一種人與酒在曆史演進中獨有的情誼。
茅台酒,是我一瞬間人生改變的知音,常常在我血液裏蕩漾著。
2009年春
想起我們的昨天
一向令我們向往的城市,在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今天,似乎沒有什麼明顯區別了,城鄉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城裏人有的鄉下人也有,特別是農村生產責任製以來,從根本上解決了鄉裏人吃飽穿暖的問題。
隨著時間的推進,所有的票證消失,老百姓可以自由消費了。這對於一個貧困地區來說,這樣的日子,很有點曆史性,如果不作對比,不加點文字的記載,恐怕年青人怎麼也不會弄明白。
小的時候聽大人們講如果鄉下人天天能吃上白麵就是最幸福的生活了。現在我們可以說,農村吃白麵並不是什麼稀奇事了。昨天那種向往已經被時間所湮沒。在昨天的日子裏,我們一年四季隻有在農曆的六月初六吃上一頓白麵,那一頓吃完了撐得肚子脹好幾天,盡管沒什麼油水。農民的開支靠驢馱人背剩餘的口糧去城裏賣掉才能換回布匹,食鹽等日用品。那個時候,隻有市民才供應白麵,農村人全靠山裏麥子豐收才會有一點點,有個別村子不種麥子白麵也就不會有了。所以,人們夢想的日子顯得十分遙遠。人們覺得,我們自己當家作主了,身份與生活竟有如此區別,特別是城裏看起來很高貴的地方,鄉下人連門縫都挨不上,比如縣政府大院、招待所、國營食堂、理發館、沒錢、沒麵子、沒膽量、什麼也就沒有了。實質上,現在看來,那時候的城市比農村強不了多少。
令我們感到非常不解的是,盡管那陣子窮而且管束得緊,大家堅信社會主義優越的同時,還有人偷偷摸摸搞小生產、小買賣。在那些年,許多名詞聽起來讓人害怕,“資本主義尾巴”“投機倒把分子”“挖社會主義牆角”諸如此類的帽子扣在誰頭上就要倒黴。但無論怎麼防範,采取什麼措施,仍擋不住冒險者的嚐試。這三十年過去了,那種生活與生存方式已成為故事,如今不用走遠,就在我們每個人身邊,我們的村子、鄉鎮、縣城、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及生活質量的提高,我們深有體會,鄉村人與城市人開始追求精神享受,講究養生之道,不用說吃上白麵,就是蔬菜、肉類、人們也挑揀了。
這種日子值得慶幸,三十年前的生活終於變為記憶了。因此,我們珍惜今天的同時也應記著過去,沒有比較就不會有進步。當然,今天還有特權,還有不公,每時都在傷人。然而社會在前進,我們民族真要強盛起來,所有抵觸時代潮流的汙濁,早晚要丟到垃圾場裏的……
我們的明天會更美好。
2008年冬
時間裏流淌的美麗
好像一瞬間,我和《榆林日報》結下的緣分在時間流淌中,猶如不老的寓言,在我文學創作的路上,把原本命定的程序重新改寫,而且變成永久的美麗。
那時候我從部隊回來,在農村幹著繁重的體力活,不知為什麼,心裏總是不甘心如此下去,每到晚上點油燈時便翻閱從部隊帶回來的書籍,書很多,十分繁雜,是不是名著名篇不要緊,任何一個故事都能激發我心潮澎湃。於是我還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情,想證明自己的存在,把部隊帶回來的稿紙拿出來,開始寫作,小說,散文,詩歌什麼都寫,寫好了放著,因為無處可寄,在農村,80年代時僅有的有線廣播也不響了,責任製了,大家幹活衝天,沒人顧得上聽廣播,那種像政治夜校,辦學習班的時代已經過去,農村人對政治或某些新聞消息開始淡化,誰都想一心一意把自己的責任田弄好,一年下來多打糧食是最重要的,然而,我的心思都老是被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牽著,沉甸甸的莊稼盡管有著無法描述的喜悅,當別人在溫馨的窯洞裏發出舒暢的鼾聲,我怎麼也禁不住內心燃成紅紅的火焰獨自狂歡。
我從生產隊會計那裏看到唯一的報紙,那便是很小的《榆林報》,我便從報紙上看到山外邊城市的喧囂,燈火的闌珊,而我,曾想在精彩的世界搏擊一生卻因種種原因,那顆不安份的心淹沒在夜色深處,鄉村的麵孔在夢中不著邊際。於是,我鼓起勇氣,把平日寫下的幾篇小文章寄給《榆林報》。
那是20年前某一日的事。我清楚地記得一個滿臉憂鬱的農村後生,懷揣著幾份手抄的小文章,生怕別人窺視出自己的心情,悄悄走進鄉郵電所,小心翼翼地貼好郵票,那麼執著地把裝滿信封的稿件填進郵箱,從那一刻起,一個農村青年的全部希望隨著那份信封飛走。我心中明白,如果這次給報社投稿成功,那便是我創作開始的一個支點,如果失敗,可想而知,我可能在人生的路上重新選擇,也許是一生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