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我有空便往會計家裏跑,希望看到報社有什麼回音,這種等待的日子,讓人倍受煎熬,稿件寄出去了,就像母親叫我的乳名那樣,我從心底裏呼喚著,甚至做夢時看見我那小文章已鉛印在報紙上,醒來枕畔淚水浸濕,真真切切。當我每天勞作與寫作不停地變換活著的姿態時,當我重新回到記錄我的父輩們和我們現在的村民築巢的大山裏,當我扛著鋤頭走上山坡山頭,歇息下來望著無數形態各異,千姿百態的綿綿黃土,當我夜深人靜在窯洞裏豆點般地在油燈下把僅有的幾本稿紙塗抹,生活與寫作像磁石般地吸引著我,即使我無法把自己的文字發表,無法列入寫作的隊列之中,但我依舊祈盼,等待,甚至在村裏像個異類,他們都不明白我在搗騰什麼。
其實,很多人走上文學創作這條路時,那種徘徊和惆悵,還有說不清的迷惘和我一樣,那種偶爾的澎湃使自己終生未能停頓下來,我們年青時候的生活是那麼淒美地讓自己的心無數次顫栗。那種想像能力,使得自己心存純淨,竟然毫無遺憾,於是,生命中什麼最值得珍惜,我們自己心裏最明亮不過了。
也就是那年的某一天,會計主動站在鹼畔上亮著嗓子叫我乳名,說有封信,我正吃飯,一種預感促使我能飛起來。我放下碗,不喘一口氣便到了會計跟前,會計的表情還是老樣,看我的時候還是覺得莫名其妙,我接過信有些迫不及待地打開來,一張嶄新的似乎還帶著油墨香的《榆林報》就在我眼前,我急忙從一版看到四版,一眼就在四版的左下角看到了我的那篇《寄黃土地》小塊文章,而在我的心裏,她能在《榆林報》變為鉛字發表,如同好看的滿山遍野綠色中一朵盛開的大紅花,也像故鄉那條清澈的小河裏倒影的山水畫。我朝會計咧嘴笑了笑,舉著報紙說我的文章發表了。會計似乎這才明白過來,拍著我的肩背說沒想到,兄弟還有兩下子!我有兩下子嗎?從那天起,《榆林報》以及後來改刊的《榆林日報》與我結下了不解之緣。也可以這樣說,《榆林報》幾十年如一日地青睞著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文學寫作者。從80年代到現在,《榆林日報》的文藝副刊一如既往地給我提供平台,使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榆林日報》上露臉,這促使我更有信心地堅持文學創作。也是從那天起,我的散文將近有百餘篇在《榆林日報》發表,盡篇副刊的編輯老師退休,調離換了一個又一個,但他們對待每一位作者的扶持與幫助,有時是諄諄的教誨永遠叫人終生難忘。要是沒記錯的話,我的作品在《榆林日報》發表到現在,已經整整28個年頭了。《榆林日報》從創刊到現在60個春秋裏,不知扶持與培養了多少像我一樣的作者,人到中年,盡管沒有年輕時氣吞山河的雄心壯誌,然而,回想起來,突然覺得在熟悉的土地上和熟悉的朋友裏,我們有《榆林日報》這個橋梁,無論幹什麼,都不覺孤單。
今夜,我匆匆寫下這麼多的話,當我身處小城市遠離故鄉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夢遊者,依然沉浸在一個個夢裏:在仙佛洞,貂蟬洞,那連綿的黃土山,還有我家鹼畔下那條小河——我願那些美麗變為堅強,永遠作為《榆林日報》的讀者與作者,因為在這裏,我尋找我想要的東西,這麼多年以來,不會動搖的。
2009年3月28日寫於家
我的讀書歲月
有時候,幾個圈內的朋友偶爾在一起小聚,有人會問及“最近讀什麼書”,我說很亂——直到我動筆寫這篇文字之際,腦子裏梳理了一下,還是不敢肯定或確認我這些年來係統地讀過哪些書,即使在自己出書的時候,心中不免惶恐,仿佛對中國及世界浩如煙海的報刊書籍有一種羞愧,一種陌生油然而生。人一輩子能讀多少書?我們以為我們已經很了不起了,已經博覽群書、已經了解了世界、已經能咬文嚼字、已經能寫會畫了——我靜一來仔細想,突然覺得書籍在人類生活的進程中,竟是那麼讓人勞神費力,一輩子讀懂一本書真難。同樣,我們“狂妄”的想法,在瞬間會消失的無影無蹤,明白了讀懂書籍的真正意義後,總會感到到偉人們,哲人們,大師們給我們的姿態是陌生的,著實地讓我嚇了一大跳。
六十年代,我出生,稍長大一點認字,除語文算術課本外,別無其它書籍,家父有一套發黃豎排且是繁體字的《隋唐演義》、《說葉全傳》此類書籍,因是古書,是“封資修”的東西,家父便把書包好,藏在“土神爺”懷懷中,而後用小石板封著,泥泥過後,連同封建迷信也去掉了。某一日,母親說露了嘴,出於好奇,我毫無顧忌地把窯碼頭中間的“土神爺爺”之位打開,取書偷讀,那些近乎於神話故事的書沒有封麵也沒有封底,是用牛皮紙包著的,許多字是攔路虎,讀起來費神費勁,好在家父沒有惱怒,有空還指指點點,而且十分嚴肅地講,不能讓外人看見或知道。我似乎明白,於是守口如瓶。
也許從那天開始我的讀書生涯便是開始。無可諱言,那時候的讀書出於好奇,有時是滿足自己純真的幻想,那個“饑餓”的年代對讀書的願望真可謂如饑似渴,隻要課外有書可讀,饑餓也被忘卻了,滿腦子的想象,內心的洶湧澎湃,英雄人物的豪言狀語,女人的柔骨俠腸,無論是現實還是虛構,每本書讓人痛烈心境,催人淚下,一下子,自己想到那種情愫,生命的趣味竟在其間,像一隻百靈鳥教我這隻笨鴨子學口語那樣,我懂得世界萬物應該如何用文字敘述,其實我並非有長人之處,基於對知識的渴求和對文學的愛,那麼執著地四處搜集有關的文字和書籍,盡管那年代有關書籍少得可憐,許多書是被定了性的大毒草,可我並沒有放棄。從看第一本長篇小說《礦山風雲》起,心中比原本企及與奢望的更高。念中學時,我有幾個要好的同學輾轉反側,給我借來了《三國誌》、《水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衛延安》、《家》、《春》、《秋》等一係列已經脫了皮的書籍,每讀完一本,我身心涵蓋的何止是寫書的意象,從心目中的英雄到單薄純情的少女,從鋼鐵般的漢子到無可奈何的人生,書中給我綿綿不盡的愛,甚至話語裏透著親切,鮮花隨地開放,而處處充滿陰謀與殺機竟然在作者筆下那麼生動那樣栩栩如生,撞擊著我的耳膜和心房,使我在自己的筆記本中,時刻寫著家鄉,他家,彼岸,遠方,多少年來,書中所給予我的震撼與力量,在這漫長的生活中和在自己坎坷的生命裏,總是有一隻溫暖的大手牽著我的手,即使有鑽心的痛,還有那黯淡的日子,從不流淚,也不喊痛。
現在,琳琅滿目的書精製地放在醒目的書架上,有一段時間許多人用各種離奇古怪的方法搜讀外國書籍,我在偏遠的小城鎮,隻能讀中國的名人名著了,然而,走進書店,愛不釋手的書太多了,窮人認為,售價太高,可左思右想還是不能空空而歸,時間久了,自己做書架,書越來越多,滿房子都是,用家裏人的話說,一輩子沒掙下什麼,就有幾本書,我覺得也是,讀書是與作者們在交流,語言本本身使生活綿延無際,伸展到人類生存的最深處,這樣的解讀,自得其樂,自我循環,確是一種享受,而且每本書讀後,難以抑製的興奮、幸福、快樂、喜悅或痛苦、憂鬱、悲歎、讓我們時刻提醒自己,人隻要不放棄,好好活著。
有意思的是,我至今還把保爾?柯察金那句話工工整整地寫在筆記本開頭: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羞恥,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悔恨……往往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心智開竅,我們的語言豐富,讀書使人們超越太空,天人合一,憑借快樂知識的理性,純拜萬事萬物,一個人讀書一輩子,快樂是一回事,思考是一回事,與書為伴,生活才會豐富多彩。
2009年夏
永遠的貂蟬
貂蟬就在我麵前。
頭一回聽到貂蟬,十分驚訝和好奇,一個閉月羞花的女子,竟然在我們村莊的山峁下生長?問父母,父母說不清,隻說我們艾好灣過了西灣,到檀合焉有一座山,山下麵有一個神秘的洞,上輩們說那叫貂蟬洞,關於那個神秘的洞有好多傳說故事。問村裏上了年紀的人,講過一套一套的故事,但誰也說不清淵源,更說不明白,也同父母一樣的回答,從古就這麼回事,誰也不會扯到東漢那個年代,因為村裏那時識字的人少的可憐,沒人懂曆史,更沒有人看過《三國演義》之類古書,隻有父親會講“古朝”一段一段說給我們,我便記住了貂蟬,一個絕世佳人,我認定就是我的鄰居。
我便記住了貂蟬。這是我沒有識字之前,記住了第一個美女的名字。作為古代美女的標杆,遮住了喧囂,遮住了日月,無論誰朝貂蟬探視,都得捂住怦怦的心跳,不敢打擾她,不管內心無數次許諾發誓,編織無數光彩奪目的花環,都不敢正視。然而,不少人還是控製了自己沸騰的血液,遮住自己的眼睛去尋找答案。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惺惺相惜地幸福暢想,可以組成整個曆史,提供給人們永久無法解答的謎語。是文人,拿起筆墨勾劃出那種感覺,讓所有人一輩子的希望,構成如此美麗的畫麵,即使有些不順意,美麗始終裝扮我們的生活,所以才生活得如此有希望,像禪境中的那束陽光,隻在心裏,竟是如此亮堂。
我聽過大人們神秘地描述過貂蟬多少次,依然無法具體想象出半山腰那個纏繞青煙,隱秘精靈的洞穴是一個絕世佳人住過的地方?如此楚楚可憐的故事,使人感到生活的詭異。我在鄉下渴望所有的事情過濾後,剩下的季節都是豐滿的,而且像父輩們在田頭歇息的時候,暖洋洋的太陽照著、土是熱的、天是熱的、風是熱的,抽一鍋旱煙,隻是一直這樣吟誦著,似乎是一個經典的總結:那女子呀,不簡單嗎!彼此的掛念,從東漢末年至今,我們時不時會聽見,或許是有人懺悔這無法寄往人間的愛情。
貂蟬是否曾對我笑過?我的虛無的淚掉下來。文人述說人生就是如此的鋒利與刻薄,當世事把一縷灰塵洗淨,晾曬在若大的空間裏,貂蟬國色天香的美容被眾多耍弄權術的人們所利用,男人們一貫的卑劣讓人感到刺骨的悲涼,朝朝代代落入這種陷井的軟弱女子,倒使我們許多“精神奴役的創傷”無法愈合,權力角逐中以犧牲女人如此單薄的靈魂與肉體,這是整個男性提起來非常窘迫的事。我偶爾靜下來,在如此長長的歲月中,搜尋關於貂蟬的點滴,無論在艾好灣,杜興莊,無論在山西木耳村,或在四川、甘肅、讓人感到蒼茫的都有些棲惶,盡管音訊不多,任人們去杜撰,是活生生的人物還是藝術人物,這麼些年,我們都無法找回來了。
關於貂蟬的記憶,有些驚心動魄,某年某月一個外地來接兵的排長鑽進貂蟬洞想探個究竟,一陣陰風吹來,嚇得那個排長連滾帶爬跑了出來,別人問他發現了什麼,他隻搖頭不說話,第二天就高燒不止說糊話,誰也沒聽清他講了些什麼,這使人們對貂蟬洞更加好奇。70年代“反修防修”,鄰村準備利用天然洞穴,準備“深挖洞、廣積糧”,豈知同樣半途而棄,進去的人由於恐懼,說了一大堆的奇異怪像出來。也就是眾多撲離迷朔的故事,更使得貂蟬被神化的過程,因為傾國傾城,國色天香,閉月羞花的貂蟬,是心存一顆善良樸素的人們的幻化之想,東漢王朝奸臣當道,不聊民生,怨聲載道,作為一弱女子,願為天下百姓扛起責任,可歌可泣。可是,曆史就像一瞬間的煙雲,許多時候,不要說一個女子,就是一幫的男人也一籌莫展……
現在,貂蟬洞被風吹透、被雨淋透,我們眼前浮現的《錦雲堂暗定連環記》、《奪戟》、《關公月下斬貂蟬》等一係列故事,極盡扮演著人們豐富的想像力,那個單薄的影子出生的時候百花即開即凋,中秋拜月,月裏的嫦娥自愧不如,息忽隱入雲中,這種美,蔚為大觀,更何況她長至十八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行時風擺柳,靜時文有餘,普天下的女子敬慕神往,這種大美與完美給人類樹立的標杆可想而知。《鳳儀亭》裏弄權作威的董卓,勇而無謀的呂布被司徒王允所設的美人計,搞得反目成仇,朝野才有片刻的安寧。
人世間的曆史距離無論拉得多遠多長,但有一條血脈都生生地被切斷了。這麼些年了,要把事情講清楚,就必須從遠古的宗教說起,貂蟬其實很無奈,也無助無望,在那個戰亂紛飛的空間裏,她無法自由選擇,直至今日,她生死都不明,讓史學家、小說家費盡心思地編造。我們村檀合焉下麵的那個洞,更顯得孤單、清冷甚至連空氣都凍結在一起,那種安靜與空曠,把我內心的那個情節找回,徹夜不眠,心生悲涼。
山水連綿,中間沒有間隙,我翻閱資料,把記憶中父輩所講的故事梳理一下,猛然覺得貂蟬離我更近了。她在遠處,我在近處,我們望著,裝作什麼事都沒有,我便開始天真地想,甚至木訥地脫口說:
米脂的女子是因你而造化的嗎?
貂蟬隻是笑,她一定認出了我,一個鄰居,一個兄弟,一個心存善良向往美麗的後生,期待用筆(不用電腦)抒寫曾經用露水點濕的詩詞,還有清晨一線一線的陽光,在我家鹼畔上站著的女人……
我久已不在此地不知是否有人還會把我記起也許在一片柔情和淚水中有人會親切地回想起我的過去……
我恰如其時的表白,把一個叫希梅內斯的外國人的詩句,獻給貂蟬。我知道:貂,長於寒帶,聰明伶俐,生性慈悲,會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人。蟬,黍稷不享,不食汙穢之物,高潔之物。貂蟬見王允坐臥不安,兩眉緊鎖,馬上說:“倘有用妾之處,萬死不辭。”一個義字當頭,何等氣魄。兩種動物的美德集於一身,是故鄉女子多少年繼承下來的大美大德的縮影。無論故鄉日後會靚麗到何種程度,公園裏的貂蟬塑像風吹雨打變化成何種狀態,老家山底下的貂蟬洞冷清地扛著灰塵或被淹沒,隻要有美,就會想起貂蟬,也就保存了一種曆史的風情,也就傳承了米脂女人的韻味。沒有人可比,米脂的女人如此從容地去趕赴另一個時節的劇場。
2009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