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亡——滄海浮槎死生(2 / 3)

康有為以北地大亂、京師被陷,西太後挾光緒帝西逃為勤王北上之機,而參與組織、籌劃自立軍起義,有其一整套的謀略,然此等舉兵大事之成敗,卻非南海所能左右。其《勤王宜直討京師議》,引古伸今,自徐敬業而劉、項而唐太宗長驅入關等等史實為例,以激昂飛揚之文筆,正氣凜然,直指“今那拉之惡,不減武後”,不討之天理不容,認為凡“勤王之師,新立之眾”,“新造之師”應“長驅河朔,直搗燕京……聯外交而安聖主,更何所禦乎?”“天乎天乎,得機乘時者勝矣!”

康有為並在一九○○年六月的《告辦事人》中稱:“慮事宜周,略則敗事,乘機宜捷,緩則失機。分事宜理,亂則壅塞,行事宜密,疏則泄漏。總而言之,密為第一。泄則全敗矣,密則必成。”此四十八字,可謂南海真言,而兩用“密”字,其意略有區別,前一密,慎密也;後一密,守密也,自立軍之最後兵敗,則為“事泄”,“密之不保也”,已在南海言中“泄則全敗矣”。“密”之所出在《易》,《易》有《節卦》瘙椲,下兌上坎,澤上有水,係辭:“不出戶庭,無咎。”孔子釋此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凡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古今以來,對保密至視為至要,分級而密之、守之、保之、蓋出於此。康有為讀《易》識《易》,自立軍中既有秀才文士、武備學堂可戰之兵,而青紅幫中人,伏莽好漢也,其懂《易》乎?其知密乎?“時有秦力山者,持勇不量力,不受令,先舉兵於大通,兵敗事泄。”“林圭恐難久待,促才常自滬來漢,事為張之洞偵悉”,不密也!“遂於七月二十日在漢被捕,二十九日戮於武昌。林圭、李炳寰、王天曙等三十餘人同日死焉!”“而湖北、湖南、安徽、廣西、廣東五省株連而死者,尤不可勝算。”罪魁禍首、殺千計義士之凶手,張之洞也。殺人之後張之洞又發文告,稱唐才常等烈士為“會匪”,康有為在《唐才常勤王辯》(《康有為全集》第五集)駁之為“甘為賊黨”,“以幽聖主而危中國”,於京邑覆,國幾亡時殺救國勤王之英才義士,而唐才常“博學通才,冠絕三湘,為《湘報》主筆,其文章奇偉駿厲,流布海內,灑涕以救中國,激昂以勵國民,天下皆知”,“據諸報所錄,稱唐就義時,大書‘湖南丁酉拔貢唐才常救皇上複權,機事不密,請死’二十一字,則唐之誌事昭昭矣。”

又寫《與張之洞書》,時為一九○○年十一月。(資料來源同上)

康有為的《與張之洞書》,開頭平靜而懷舊,有當年“效孟公投轄之雅,隔日張宴,申旦高談,共開強學,竊附同心”語。而今也,“始同末異,言之痛惻。”此謂張之洞當年支持強學會,且“頗講變法,不為無心矣”。維新百日而終,楊叔嶠本可不死,張之洞“電奏請殺之”,於是被殺。其有過節乎?無也,乃張之洞之“得意門生,而一切委托者也”。惟恐累及自己,獻他人之首級於慈禧,“恐懼保身,而大義滅親矣。”繼之自立軍起,唐才常“以日本覆幕之舉”救光緒帝,而張之洞“怙恃武力,屠戮忠良”,“先殺者三十餘人,後誅者千餘眾”,所殺之蔡成煜,是張之洞之心腹蔡毅若之兄子也,林錫圭為張之洞侄婿之兄,傅慈祥是張之洞“武備學堂所簡拔”,曾經“共席而飯”。還有“拿辦者為何人?”江蘇道容閎,是張之洞特別奏請調派而來,也是當年曾國藩奏保之人,“昔使美國為飲差大臣者也”。嚴複也被拿辦,譯《天演論》,天津水師學堂督辦,“為中國西學第一者也。”至此,張之洞之為督撫大員,殺忠君救主者,又殺門人故舊乃至親友,曆曆紙上,其不忠不仁,身名俱喪,何辯之有?康有為為張之洞之最後定論為:“始為名臣,終為逆賊,喪心病狂”,南海並告之曰:“仆雖無國土,卻有人民”,維新救變之士“遍於中外,可盡戮乎?”張之洞有此利刃乎?“而江漢為之不流者也。”

康有為此文,屬檄文而文質彬彬,出義憤而悲風流響。南海筆下集荀孟之雄辯,莊騷之奇瑰,鋪陳排比,疊句層壘,似波似浪,氣勢非凡,有史論之典,有時論之筆,直追賈宜、駱賓王,當其時也,無有可匹者。

此文僅見於康同璧所藏之原稿,後錄入《康南海先生遺著彙刊》第十九冊,現存《康有為全集》第五集,原稿未署日期,書劄之開頭稱:“違離以來,忽忽五年矣。”又有“昔者蕩遊秣陵”句,查《康南海自編年譜》,其遊說張之洞於江寧之時,為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又本書劄所記唐才常被殺、自立軍起義遭鎮壓等考之,編者以為書在一九○○年十一月作,當無誤,或略有前後而已。

自出逃以來,這是康有為筆下聲情並茂,極富氣勢而百年後仍能鼓蕩人心的一篇美文。

康有為是封書劄,最激動人心處,是記錄了唐才常等三十人“群呼速殺”,真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而最具諷刺者乃為告張之洞“仆雖流亡,貌仍豐胖”,何以故,“心無憂悔也”。並寄張之洞一幀自己的照片,以八字結:“今寄影像,聊當相見。”張之洞覽南海之照,讀南海之文後,其顫悚瑟瑟可知也。殺唐才常等三十人後,又殺千眾,張之洞懸布告而廣之,大捕於士林、民間,稍有維新言論者,一概獲罪,然則火種不存乎?天下太平乎?南海已告之矣。

自立軍事敗,從另一角度言之,對康有為的打擊之重甚至超過戊戌變法失敗,蓋前者舞弄文墨為鼓吹維新,六君子犧牲。後者乃已揮刀動槍而將揮師北上,唐才常就義前所書“為救皇上複權”殆無疑義,然以革命而保皇,其革命意味亦顯然可見,千眾熱血飛濺,康有為沉痛與自責之深,則無辭可喻。而對死生及中國將來,海外以他為領袖的數十萬保皇會眾今後之策略,不能不作深長之思,以策久遠。於是故,又寫《論死生》,此文曾發表於《清議報》第六十三冊。此文亦奇文也,康有為以不義者畏死,“勇於不畏死”為起句,佳構、佳想、佳句噴薄而出:“萬物莫不生,而不知其由死而生也。萬物莫不死,而不知其死而複生也。”南海接著又論“氣”,實為大氣之循環也,“天地之氣,有出必有入,有聚必有散,有分必有合,有來必有往。”死生之間有極美妙之過渡,而人不知也。如“薪焚於火,其已死者也。然而煙塵灰燼,未即死也。”冰釋以水,其已死者也,然而水即為冰,猶不死也。然後說死生之於人,“而謂人之精靈,杳然無形,寂然無聲,乃由生而定,由死而罄者乎?”又有對季路問孔子之事鬼神、問死,吾等耳熟能詳之“未知生,焉知死”,南海又有一解:“此豈夫子拒季路之問哉?無亦以人鬼一源,生死無二,因以直告之耳。”之後,南海筆下波瀾又起:“雖然,吾論是非,遇論利害者,則沮矣。吾談義理,遇談禍福者,則遷矣。吾請不論理而論事,不言古而言今,今夫康、梁天下之至不畏死者也”,而不死,“天之未喪斯文”,“我雖畏死,死不因畏而止,我雖不畏死,死不因不畏而不至。”再寫唐才常,被逮,泰然以對,事既漏泄,不用捆縛,“同爾前往”,“三十餘人,群呼速殺,延頸就戮,無一懼者。嗚呼!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如此之後,“流風所被,遍於國中”,濺血大地而化玫瑰,其色殷紅,其枝帶刺也,刺可成刀槍也;灰燼不滅而火種飛揚,可以隱伏,可成火把,燎原之勢隻待時日也!

論死生而死在前生在後,有向死而生意,亦有死而複生意,“論死以明之”,則何以必死而不畏死、而畏死,反之亦其何以生、為何生也。機智者其大哲之思,美妙者其文質修辭,磅礴者其凜然浩氣。豈有不錄之理?

論死生

嗚呼!人之所以陷於不義者,吾知之矣。人之所以勇於義者,吾亦知之矣。陷於何在陷於畏死。勇於何在勇於不畏死。夫以藐然七尺之軀,終有渺然歸虛之日。則亦何必畏哉其畏也則以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也。雖然,死而可惡,天下豈有長生不死之道乎以必不能免之事,而常存幸免之心。夫是以由惡而畏,由畏而愚、而弱、而忍、而悖、而適得死。不然,天下畏死者眾矣。其能免者誰哉豈獨不能免,速死之人,大抵畏死之情中之也。其能幸免者,則所謂罔之生也而已矣。然使其罔然長生,則罔亦何害。而無如其終有一死也。豈獨有一死,且恐後之為禍更烈也。雖然,吾今執不知死生之理之人,而告以不畏死之說,是何異執聾者而語宮徵,執瞽者而語黑白乎請論死以明之。

萬物莫不生,而不知其由死而生也。萬物莫不死,而不知其死而複生也。天地之氣,有出必有入,有聚必有散,有分必有合,有來必有往。十圍之木,鬱鬱蔥蔥,人謂其生氣勃然也,而不知其將受斧斫也。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人謂其生息不已也,而不知其將被烹剝也。物之由生而少,由少而壯,由壯而老,由老而死,乃物之常。何足異哉所異者,其死而即死,與死而不死耳。薪焚於火,其已死者也。然而煙塵灰燼,未即死也。冰釋於水,其已死者也。然而水即為冰,猶不死也。彼至粗至淺有形象者且然,而謂人之精靈,杳然無形,寂然無聲,乃由生而定、由死而罄者乎季路問事鬼神,而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問死,又曰:未知生,焉知死。此豈夫子拒季路之問哉無亦以人鬼一源,生死無二,因以直告之耳。《孝經緯》曰:陰陽終而複始,萬物死而複蘇。《係辭》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遊魂為變者,死而複生變化也。世人不知死生之故。猥以為生也自無而之有,而不勝欣幸。死也自有而之無,而不勝恐怖。故見義不為,知死不救,卒養成一麻木不仁之世界。惡知夫死而不亡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