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死而不亡,理雖如是,而不畏死者猶不暇論也。縱使死而即亡,彼仁義之士,豈遂畏之哉孔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孟子曰:生亦我所欲,義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若彼人者,豈真惡生樂死,與世人異其性質乎又豈預計夫死而不亡,乃始不惜身命乎仁義所在,死生以之,蹈道自然,順受其正。固無所貪圖,無所計較者也。子路侍側,而子以為不得其死。孔悝之難,又曰柴也其來,由也死矣。此豈夫子之能逆料哉亦以子路之精神意氣,死生不渝,故知其必死節耳。子畏於匡,顏淵後而子疑其死。亦豈夫子之故為測度哉觀顏淵之對,以為子在回何敢死。則子若被害,顏淵死之必矣。仁義之士,視死如歸,其寧計及於死而不亡乎故死而不亡者,理之常也。而雖亡猶死者,烈士之心也。彼畏死之人,明知夫義所當死,又知夫死而不亡,而猶以畏死情勝,卒至進退失據,終歸於死。且死而不合於義者,其亦可以興矣。
雖然,吾論是非,遇論利害者,則沮矣。吾談義理,遇談禍福者,則遷矣。吾請不論理而論事,不言古而言今。今夫康、梁,天下之至不畏死者也。無地不可以死,無時不可以死,無人不可以死。而乃搜捕不死,追殺不死,協拿不死,行刺不死,放火不死。今夫逆黨,天下之至畏死者也。畏死而不敢違後旨,畏死而不敢救皇上,且畏死而不敢言維新。而乃死於拳匪,死於西兵,死於矯詔,死於自殺。是何禍福利害之相反也哉!子夏曰:死生有命。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恒魋其如予何又曰: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蓋天命所在,我雖畏死,死不因畏而止。我雖不畏死,死不因不畏而至。
張蔭桓之不死於戊戌政變之際,而死於新疆,張蔭桓之不幸也。向使偕六君子而死,則且並六而為七矣。何至虛延兩載,死於無名耶許景澄、袁昶之不死於諫廢立,而死於諫開戰,許、袁之不幸也。向使繼楊漪川而請撤簾,則漪川何以上之而乃久立牝朝,稍露直言,遽遭慘戮,是可哀矣。聶士成之死,不可謂不忠也。然而死非其所。君子不貴也。使士成手提勁旗,翼戴王室,則無論事之成敗,即兵敗身死妻子被擄,士成為不朽矣。何至為權奸掣肘,兵匪通謀,身死家破,而猶受斥責哉使張、許、袁、聶早知有此一死則雖至愚蠢,亦必能力救聖主,雖死而不顧也。即其今日之死,亦必自恨其往者之不死也。乃不死於前而死於後,不死於彼而死於此。名義不立,防檢空裂,不亦悔之已晚哉!此尚就其不盡從逆者言之。若如立山、徐用儀之流,則明明後黨矣。出入宮禁,恩眷優渥,又非如李秉衡等之親自督戰,宜其可以無恙也。何忽然亦被慘死耶其餘京、津之間浮沉官宦、袖手旁觀者,不知其幾矣,而今安在哉是知死生有命,且又有義不畏死者未必死而雖死猶生,畏死者未必生而生不如死。彼畏死者又何益焉!
嗚呼!譚瀏陽其知之矣。當政變之初起也,有某國人勸以出走者,而瀏陽曰:各國變法,未有不流血者。中國未有流血,請自譚嗣同始。迄今誦其遺言,仰其高節,猶令人有怦怦欲死心。故吾嚐謂六君子之中,譚複生可稱為待死,楊漪川可稱為尋死。漪川豈必不免於死者哉使不上疏,則亦一宋伯魯耳。乃奏請撤簾,自尋死節。可不謂之人傑矣乎!唐拔貢之被逮也,曰:事既漏泄,有死而已,無庸捆縛,同爾前往。三十餘人,群呼速殺,延頸就戮,無一懼者。嗚呼!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如彼人者,得不謂之從容就義哉!無論其毅魄英靈長此終古,即使死而即死滅盡無餘,其所成者,固已大矣。尚何敗事之可言耶中國自戊戌以前,無所謂流血變法者也。六君子之後,而流血之宗旨定矣。及唐黨起,三十誌士同日死義。流風所被,遍於國中,人人有舍身救國之心、獨立不懼之概。事之成就,雖有遲速,而其所以激厲民心、提振士氣者,固足以易天下矣。康、梁之屢瀕於死而不死也,同黨者慮其危,反對者利其死。吾則謂其不必慮,亦無可利。無論康、梁之死與不死,固有天在。即死矣,而康、梁之事亦成矣。耶蘇被殺,其弟子又十九傳皆被禍,宜其教之絕滅矣。何若是之盛大耶墨子曰:臣雖死,而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皆猶夫臣者也。故康、梁不死,其事固成。康、梁即死,其事亦成。事之成敗,固無與於人之生死也久矣。張睢陽雖被難,李、郭賴以中興。彼畏死者,又何怖焉!
甚哉世人之大惑不解也!彼冥然以生,而不知其所以生。茫然而死,而不知其所以死。徒營營役役於目前之禍福利害,以為貪生畏死計。故數十年中,惴惴然自憂其死之不暇,何暇以普度眾生,更何敢以輕入地獄是故委瑣齷齪,拘文牽俗,不敢發一言,不敢行一事,見親友之患難,則下石而不動心。見君國之阽危,不援救而反從逆。以至種亡國破,禍敗立見。而猶複粉飾諛頌,聊以自娛。是其為人,豈特必不得其死,即使幸保首領,而其心死之禍已大可哀矣。又安知夫生亦我,死亦我,我生我死,而我無所損益於其間哉嗚呼!死而即盡。夷、齊何苦以窮餓爭名死如可逃,政微何事以帝皇不免畏死者尚念之哉!
本文亦在《康有為全集》第五集中,人民大學出版社編者有注雲:“本文原署名‘重父’,與‘更生’之義相符,前半部分論生死觀,與戊戌變法後康有為敘述死裏逃生經曆的議論相同;後半部分論及六君子及唐才常諸烈士之言,亦數見康氏他文,故本文應屬康作。”編者所見極是,徐剛惟再加一言為,可為如此文章者,南海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自立軍之役,實為百日維新精神之後續,猶殺六君子而思想精神之不可殺,維新之樹猶在,猶長,猶花猶果也。唐才常等為其未熟之一果幾果也,血沃武昌大地而滋樹結果,樹乃蓬勃,果漸豐碩,假以時日,且待金秋,其風景未可知也,如梁啟超在《康有為傳》中所言:“戊戌維新之可貴,在精神耳。”其精神為何?“若其精神,則純以國民公利公益為主,務在養一國之才,更一國之政,采一國之意,辦一國之事,蓋立國之大原,於是乎在。精神既立,則形式隨之而進,雖有不備,不憂其不改良也。此戊戌維新之真相也。”
康有為經此大變,心神皆疲。一九○一年正月,移居檳榔嶼大庇閣,門前有大樹,與榕樹相仿佛,“經年皆花,時時換葉,花在樹頂,黃細如花,望如黃雲,惟一日即落。”滿目黃綠,花樹列陣,花謝花開,葉落葉長,此生生不息也,大地有之。南海稍得空閑,便席地而坐,享受其樹其葉其花其氣息,花滿袖襟而樂,並以“一日黃”名其花。“二月,中庸匡成。”四月,康有為“積憂多病,同璧在香港,聞訊特來檳侍膳。同璧以髫齡弱女,遠涉重洋,天倫重聚,啼笑皆非,其感慨當如何耶?”六月,補寫《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成,為之序。康有為在“自序”之末稱:“此書舊草於廣州羊城之萬木草堂及桂林之風洞,戊戌蒙難,東走日本,攜以俱。後遊歐、美,留於日本。己亥九月二十三日《清議報》被焚,此稿遂燼,今乃補成之。”是書寫了多長時間?南海有記“自庚子十一月朔冬至始,凡閱七月有二十三日,共一百九十七日書成”。
詳告讀者寫成一書之天數者,南海浩瀚著述中,亦鮮見矣。以筆者陋見,所以在自序中有此一筆,蓋南海對《春秋》微言大義之重看,書成為序,似有洋洋自得狀,亦有被焚而重作之欣然。此一序文中康有為娓娓而道若行雲流水,言六經各有所重:“《詩》以道誌,《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又言“六藝之中,求孔子之道,莫如《春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而‘微言大義,粲然俱在,浩然閎深’,如何得門而入?”康有為乃言曰:“孔子之道,其本在仁,其理在公,其法在平,其製在文,其體在各明名分,其用在與時進化。”
南海所言,大道所在也!
八月,移檳榔嶼山頂居,或謂臨海山而解憂,然檳榔嶼炎炎多瘧,於養屙多有不適。南海是有遠赴印度、尋雪山而居之念。南海認為印度乃“大地第一古國,舊教如蔴,而英新變政(英國殖民印度也,筆者附識),必有可觀益吾中國者”。南海將此意告以同璧,同璧以為大好,堅勸行之。“乃於十月二十七日離檳,乘船赴印度,同璧、南海之妾婉絡等同行。船行之際,可望檳榔嶼全地,山蒼蒼而橫列,洋茫茫而相擁,雄偉與秀美兩得,又握馬六甲海峽之孔道,南洋重地也。而中國“久沒海禁,故坐以南洋之地讓人也”。南海“感喟不已”!
是年十一月二日,船進恒河口,但見恒河水,不見恒河沙,康有為告同璧:水在沙中,沙存水中,水沙一也。可見之沙為沙,不可見之沙亦為沙,沙之無限,尤天之無盡也。於卡拉吉打上岸,小遊二十餘天,“十三日赴阿伯伯原,原擬在此養病”,及至,不見雪山,乃去,“直往大吉嶺而卜居焉”。
此地有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