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亡——滄海浮槎死生(1 / 3)

第一章 出亡——滄海浮槎死生

第一章出亡——滄海浮槎死生

知前轍之不遂兮,

未改此度;

車既覆而馬顛兮,

蹇獨懷此異路。

——屈原《思美人》句

滄海浮槎,康有為出亡矣!

先是光緒二十五年,即一八九九年,康有為出亡之初首度遠遊,在加拿大組保商會,後易名保皇會。保皇雲者以揭西太後圖謀廢光緒帝而力保之也。夏秋間居文島,島嶼盈千,雪光照人,南海日遊一島。據康同璧《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記:“始則結布為帳幕,繼則裝璜為漁室,名曰寥天。”由“誌士馮俊卿奔走供給,調護至周”。九月,勞太夫人在香港患病,康有為自加拿大經日本,二十二日過橫濱,“匪徒縱火《清議報》館,存稿被毀”,康有為痛心疾首者也。到香港,問母病,侍湯藥,原想多待些時日,陪侍母親,略盡孝心,粵港之間,門生故舊,卻不時有警訊傳來。其時“清廷正擬廢德宗立大阿哥”,康有為搶得先機以保皇會為名,在海外先行披載於報章,西太後之恨可想而知,“懸金五十萬購先君頭”,“某夜,刺客忽至,相距僅尺許”,康有為“大呼閉門”,香港警員至,“賊始走避,門人狄楚青、唐才常猶在樓下談也”。行刺未遂後又獲密報,凶手購買康有為居室之鄰屋,準備挖地道,“以炸藥轟之”,南海又撿得一命,卻是不能待下去了。

勞太夫人催康有為趕緊離港,保命為要。

康有為諾諾連聲,然何路可行?何處可去?

逃亡者逃離之後,似是海闊天空皆我所有,其實對逋客而言,往往是一路難尋,步步難行。正當惶急無措時,有新加坡名邱菽園者彙贈千金,而南海與邱氏素不相識,蓋邱氏敬重康有為變法救國而蒙此大難,遠致千金以為助,“並邀往南洋避難”。十二月廿七日辭母,有梁鐵君、湯覺頓為伴,坐船離港。一九○○年正月二日,到新加坡,先寓邱氏之“客雲廬”,後遷“恒春園”,樓名南華,時值康有為四十三歲初度,梁鐵君、湯覺頓為南海置酒,一為話舊,二為消憂,南海有詩兩首:

四十三年現化身,

五千裏外托逋臣。

南華樓上環花氣,

上野場中舊酒痕。(去歲梁任公偕同門三十餘人祝我,飲予於日本東京上野園)

天惜殘軀經萬死,

生為大事豈前因。

紅氍綠葉憑欄話,

北望堯台總愴神。

二月二十六日遷出邱菽園之“客雲廬”,偶然看見書架上有邱氏所著之《贅談》,南海讀之,不禁長歎,原來菽園所著竟“全錄餘公車上書而加跋語”,真是“海內存知己”矣!“過承存歎,滄桑易感,亡人多傷,得三絕句,示菽園並邱仙根:”

憂時曾上萬言書,

十萬殘生億劫餘。

海雨離居讀君作,

淒涼舊恨集公車。

平生浪有回天誌,

憂患空餘避地身。

最恨邱遲傷故國,

題名記上少斯人。(今日乃知菽園本聯名,龍華會上,恨少君耳!)

聖主維新變法時,

當年狂論頗行之。

與君北灑堯台涕,

剩我南題孔廟碑。(君創孔廟學堂於南中,後餘貽書陸祐,卒成之,今之尊孔學堂。)

故事:自康廣仁被清廷斬首喋血菜市口,康有為逃出羅網後即與諸門生故舊商討,如何應對勞太夫人之問:“爾弟何在?”此一死生大事南海雲“未敢白老母”,於是有南海為首,相關人等合夥騙勞太夫人,“廣仁遠在蒙古異鄉”,還得有門生好友“時偽作家書以報平安”,使家書頻至,老母心裏稍安。“今使覺頓寫之,以痛淚下”:

更無魂夢墜黃泉,

夜雨傷神又兩年。

偽報平安怡老母,

未能下筆已潸然。

不能據實相告,還得籌劃“偽作家書”,總是欺瞞乃至欺騙母親了,雖有人情之理,總是不合天理了。

三月,康有為又遣梁鐵君秘而不宣到北京尋廣仁之墓,務攜遺骸以歸。梁鐵君據先前得到的信息稱,康廣仁被捉時正如廁,一同被捉的尚有南海門人程子良、錢君白並南海會館仆人王升、王貴、田叔,三人坐一囚車,投入監房,錢君白、程子良謂:“我等必死矣!”康廣仁“從容言笑以解之”:“汝年二十餘,我三十餘,不愈於生數月而夭,數歲而死者乎?一刀而死,不愈於久病歲月而死乎?若死而能中國強,死亦何妨?”子良曰:“外國變法,前者死,後者繼,中國新黨寡弱,恐我等一死後無繼也。”廣仁謂:“八股已廢,人才將輩出,何患無繼哉?”刑部提審問:“康有為何在?”(梁啟超著《康有為傳》之《康南海自編年譜》團結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下同)

康廣仁答:“已出天津。”

“何以私逃?”

廣仁又答:“奉旨敦促,經奏報初四日起程,並非私逃。”

一八九八年農曆九月十二日,“四下鍾菜市口行刑,觀者如堵。”廣仁第一個被斬首,其餘五君子從容赴義。廣仁就義時仍著短衣,南海會館中人以康有為的衣服著之,“乃為縫首市棺,葬於南下窪龍爪槐觀音院旁,立石樹碑曰:‘南海康廣仁之墓’。”康廣仁殉難時年僅三十二,無子,遺一女名同荷才八齡,康有為撫養、啟蒙,視同荷勝己出。梁鐵君到北京後多方打探,知南下窪在城南宣武門外,又找到觀音寺,於康廣仁墓前跪拜、飲泣、燃香以告,“奉乃兄之命而來”,漏夜撿拾骨殖而歸,康有為又是一番痛心泣血。

讀者或謂:梁鐵君何許人也?俠者也。

康有為記道:“俠者梁鐵君聞餘蒙難,棄家從亡,同居日本,日夜相共,偶與圍棋,感事聯句。”

聯句詩雲:

偶向人間似弈棋,(梁鐵君句)

一枰黑白到今疑。(康有為句)

關心自有旁觀者,(梁鐵君句)

若問輸贏渾未知。(康有為句)

俠者鐵君,詩人也,這一首詩有玄機在。

時為一九○○年七月,戊戌變法、“六君子”血濺菜市口、譚嗣同“去留肝膽兩昆侖”之呼告後兩年。屠殺者以為得計,然康梁維新精神及思想之火光,蟄伏於人心,閃爍於長夜,鼓角於地下,豈可一朝滅盡!先是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康有為“號召救援京師”,以抵抗外國侵略者,並“宣布載漪、榮祿、奕劻、剛毅誤國罪狀”,與此同時“遣門人徐勤募款海外,李福基勸會眾(保皇會,筆者附識)輸餉,邱菽園出力尤巨”,為何?自立軍將要在長江流域起義,南海在《勤王宜直搗京師說》中指出:自立軍起義後,“我若長驅河朔,直搗燕京,觀望之軍,既聽我枕席之過師,裹俠及仗義之相從,可助我聲威之浩蕩”,而“大功必成”。

故事:唐才常,湖南瀏陽人,譚嗣同至愛至親之好友,曾在湖南時務學堂任教,與梁啟超齊名,對康有為執弟子禮。譚嗣同被殺,唐才常決意為其複仇。“東渡日本與梁啟超、麥孟華、徐勤等日夜謀劃,欲為嗣同複仇,以救中國。”又據馬洪林著《康有為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稱:“這次起義的主將是具有革命傾向的維新派健將唐才常,一方麵接受康、梁的指導,從保皇會那裏先後領得二三十萬元巨款;一方又遙戴孫中山,稱之為‘極峰’,吸引了許多革命派的骨幹參加起義。”據《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稱,其時號稱“凡十萬眾”的自立軍成員主要為青紅幫會中人,及部分新軍。其中不乏愛國義士,但作為一支軍隊舉凡軍紀、指揮、後勤及指揮係統等,自有諸多先天不足,惟其核心、骨幹,則集中了康梁門下,“皆前時務學堂高才弟子也”,如唐才常自任自立軍司令,一旦起義打響,林圭主持武昌前線戰事,吳祿真、徐懷禮、蔡鍔、範源廉、羅昌等“往從梁啟超奔走策應”。其起事之初,“先擬遊說兩江總督劉坤一舉兵援京”,劉坤一未予拒絕,但提出“與鄂督張之洞同舉,之洞故狡猾”,何種狡猾?張之洞是何態度?年譜中未有下文,然張之洞與聞自立軍將欲起兵,則當可無疑,而殺機禍根也由此而伏焉!

康有為在是次自立軍起義中的角色,其作為精神領袖自無可爭議,筆者查閱《康有為全集》第五集中一九○○年七月前後的所有信劄,直接與自立軍相關的:共四十餘書劄,其中徐勤獨十五劄,蓋徐勤負責籌款,自立軍為購槍彈急需銀子催南海,而巨款籌之亦難,故徐勤竟有幾書未複,南海少有盛怒而責愛徒,其心焦慮也。從這些書信中可以分析,所有籌款事宜均由康有為向保皇會各埠支部發出指令,總其責,且事無巨細多有顧問,“我雖不能遙領,亦當令我知之”(康有為語)。康有為信中雲:“且仆受天下之責望,領眾人之巨款,終日競競。今各埠信電交催,並催勤王,急如星火,見之愧赧,無地自容。”並告徐勤:“撙節一切以辦貨,貨者槍械彈藥也。”又雲:“弟目疾可念。”徐勤有眼病,且問“鏡如母疾如何?”再囑所籌之款所輸之餉,“全餉購械”。又:“然滬能購械,省此運費矣。”等等,可知康有為之殫精竭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