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登基,王陽明入閣夢破滅。
催王陽明入朝的聖旨,就是小皇帝嘉靖發出的。他這一年隻有十五歲。
一個男人,十五歲的時候能做什麼?
對於今天大多數十五歲的男生來說,他們可能剛剛初中畢業,即將升入高中,可能剛剛喜歡上了一個女生,正陷入幸福的煩惱。在父母的眼中,他們完全還是孩子。但在五百年前,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完全可以結婚生子,可能還不得不扛起生活的重擔。其中有個別幸運者,甚至可以登基當皇帝了。比如朱厚照和朱厚熜這對堂兄弟。
十五歲的朱厚照還是一個還沒玩夠的大孩子,而十五歲的朱厚熜卻已經非常有心機,知道怎樣運用手中的權力達到目的。和同齡人相比,他表現出來的冷靜與果斷,甚至不亞於五十歲的老人。
那麼,大明王朝終於等來了個好皇帝了?我們走著瞧。
四月的北京陽光明媚,年輕的朱厚熜從小城安陸(湖北鍾祥)走了大半個月,終於看到了宏偉的北京城。出發之前,母親一再告誡自己,要低調低調再低調,可一想到自己馬上要成為太陽底下最有權力的人,這個十五歲的孩子再有城府,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全然不顧他的堂哥死了還不到一個月,他應該麵帶悲傷才對。
剛到城外,給他製造麻煩的就來了,一群官員圍了上來,不讓他走皇帝應該走的大明門,偏要讓他走皇太子出入的東安門。
麵對一幫氣勢洶洶的老頭子,這個剛從落後地方過來的孩子,會有什麼反應呢?
屈服一次,就會有十次一百次。
朱厚熜眼看跟他們抗爭無用,他哪個門都不進,讓衛隊調轉車頭,揚言要回安陸,繼續當自己的王爺。
這幫老頭全傻眼了,沒想到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還能亮出這樣的底牌來。他們隻能就範,讓朱厚熜從大明門進去。
進對了門隻是個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麵等著。很快小朱就發現,自己當了皇帝,連老爸老媽都保不住了,非得管沒生自己的人叫爹叫媽,朝中那些老頭子才肯放過你。
在首輔楊廷和的授意之下,禮部尚書毛澄上了一封長長的奏疏,要朱厚熜管伯伯孝宗朱祐樘叫父親,管自己已經去世的生父朱祐杬叫叔叔,管自己還在人間的生母蔣氏叫嬸嬸。這樣一來,以後老媽見了兒子,還得下跪磕頭,口稱萬歲。
楊廷和還給沒文化的小皇帝講了兩個史上的先例。
漢綏和元年(公元前8),漢成帝因自己沒有兒子,就把弟弟定陶王劉康的兒子劉欣立為皇太子,第二年成帝病故,劉欣繼帝位,是為漢哀帝。
宋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仁宗也沒有兒子,就把弟弟宋濮王趙允讓的兒子趙宗實接入宮中,後來立為太子,改名趙曙,就是宋英宗。這兩人都認伯父當親生父親了,而且都把自己的親生父親視為叔父。
言下之意,讓你朱厚熜認孝宗當皇父,那是你的福氣,你還敢提意見鬧情緒呀?
除了實際案例,楊廷和還有理論依據支持:大儒程頤說過:“為人後者,謂所後為父母,而謂所生為伯叔父母。”
這算什麼事啊!朱厚熜可不幹了,他要反抗。可惜滿朝文武都是楊廷和的親信,他在京城整個一孤家寡人,他說的話能不能變成聖旨,甚至他的皇帝能不能當下去,都還得老楊說了算。眼看走投無路,要麼暫時屈服,積蓄力量;要麼當場翻臉,下場是回湖北老家。朱厚熜是何等聰明的人,他怎麼可能真的選擇後一種方案呢,最多說說而已。
禮部給朱厚熜安排了“紿治”的年號,暗示他要給孝宗弘治皇帝當兒子。朱厚熜識破了他們的小算盤,從《尚書》中“嘉靖殷邦”的句子中,給自己選了個嘉靖的年號。這一次,楊廷和也沒有反對。想來是一種妥協吧。在繼嗣的大是大非問題上,老首輔則是態度堅定,絕不讓步。讓小皇帝非常頭疼。
朱厚熜剛剛登基,需要在朝廷中培植自己的親信,安插自己信得過的人。而王陽明的許多學生和故交,都已經在京城擔任要職,他們都非常希望王陽明能夠進京。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朱厚熜向遠在南昌的王陽明發出的邀請,動機是真誠的,目標是明確的,但結果,卻是讓人非常失望的。
正德十六年(1521)六月十六日,王陽明收到了這道聖旨。其大意是:
你過去能剿平亂賊,安定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此召用。聖旨到後,你就立即快馬來京,不要延誤。
王陽明收到詔書後非常激動,心潮難平。自己十一歲來到北京,在這裏前後生活了近三十年,他非常喜歡這座城市。他的職業生涯是從北京開始的。離開北京,遠離權力中心已經多年,這一次,終於有了大展才華的機會,他已經五十歲,這樣的機會對他來說太珍貴了。
按王陽明的聲望與能力,北京適合他的地方隻有一個——內閣。他的功績超過了六部任何一個尚書,他的聲望超過了內閣任何一個大學士,他的學生都能當上二品大員了,讓他進京,難道隻當個侍郎?
但曆史總會顯現它的吊詭之處。
王陽明剛剛走到杭州,正準備乘船走大運河進京時,一匹快馬帶來了朝廷的緊急命令,讓王陽明回江西待命,暫緩入京。
這一暫緩就是一生。感覺深受打擊和傷害的王陽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內閣的大門就這樣向他關上了,他心灰意冷,很快就上書請求致仕。
你們既然不重用我,幹脆就讓我做一介平民,回山陰養老吧。
這一次,朝廷倒是批準了,還給了一個虛銜:南京兵部尚書。熟悉官場規則的老幹部王陽明知道,自己去不去南京上班已經無所謂了,反正這是個榮譽職位。
王陽明距離入閣隻有一步之遙,這次的幕後黑手,正是楊廷和。他知道以王陽明的脾氣,是不可能安心投到自己門下的。更重要的是,王陽明有不少弟子在大禮議中反對楊廷和,如果讓王陽明進京入閣,後果可想而知。
楊廷和向新皇帝建議說,現在朝廷要給武宗辦國喪,花費巨大,如果王陽明現在進京,又得對他平定寧王的功績進行封賞,那戶部的財力可實在吃不消啊。嘉靖覺得有道理,哪裏明白他那些花花腸子,當時就答應下來了。
王陽明不能入閣,是大明政壇的一大損失,但對於紹興的學子來說,卻是他們的福氣。
因為王陽明又回鄉辦學了,而且,這一待就是六年。
不能聯手王陽明,當然是嘉靖皇帝的重大損失,但曆史卻為他提供了另一些支持者,讓他們演出屌絲逆襲高帥富的戲碼。
大禮議,一封奏折引發的血案。
小皇帝正要向楊廷和屈服的關鍵時候,一封上書改變了曆史進程,甚至引發了一場血案,最終讓嘉靖獲得了他想要的一切。這個上書人的經曆之傳奇,在有明三百年也是屈指可數的。
一個二十三歲中舉,然後用了二十三年時間才取得進士資格的人,他在仕途上能走多遠?
一個隻比王陽明小兩歲的七零後,在弘治十二年(1499),也就是王陽明中進士的那一年,開始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會試,一直考到正德十五年(1520)才考中。這位老兄,不得不頂著蒼白的頭發,和一大票九零後、零零後一道,從最基層官員做起,能做出什麼業績呢?
哪個領導不喜歡提拔年輕人,憑什麼欣賞你一個糟老頭子?你朝中又沒有靠山。
如果我說這個已經大半截入土的實習生,隻用了七年的時間,就以直升飛機的速度從一個沒品小吏爬到大明首輔的位置,你會覺得我是在開玩笑嗎?
這個人就是張璁。當時他隻是禮部一個打雜的。領導不欣賞他,同事不待見他,皇帝不認識他,好運不青睞他,女人不親近他。難道就這樣混日子、等退休嗎?
皇帝與楊廷和的矛盾,讓張璁看到了一線希望。想跟楊首輔混,人家懶得理你。這個北漂小皇上在京城沒有什麼根基,我為什麼不賭一把呢。
他連夜苦讀經典,奮筆疾書,抽空還向黃綰和方獻夫兩個王學門人寫信請教,終於炮製出了注定要引起一場血雨腥風的《大禮疏》。
張璁以史料為依據,以文獻為準繩,無情地指出了這樣一個事實:劉欣和趙曙都是在很小的時候,過繼給了漢成帝和宋仁宗,而且是在皇宮中長大的,跟現在的嘉靖皇帝情況完全不同。而且子不臣母是天條,是孔老夫子早就明確指出的。如果當今聖上給孝宗繼嗣,那興獻王豈不是又要絕嗣了。
楊廷和未能阻止這份奏疏到達嘉靖手中,讓小皇帝激動得無法自持:“此論一出,我吾父子獲全矣。”一旦有一個人跳出來,反對楊廷和的聲音就越來越響亮了。
甚至王陽明所主張的“禮本人情”,都被他們拿來作為支持嘉靖的依據。
問題是權力不在張璁這邊,批判的武器架不住武器的批判,楊廷和輕描淡寫說了句:“秀才安知國家事體”,就給他定性了。
吏部給張璁升了官,去南京擔任刑部主事,就這樣把他趕走了。楊廷和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自己又犯下了嚴重錯誤。
王陽明的眾多支持者當時都在這個大明陪都。黃綰擔任南京都察院禦史,席書是南京兵部侍郎,方獻夫結束了十年隱居治學,擔任了南京刑部員外郎,張璁到了新工作崗位之後,很快和這些人交上了朋友,打成一片。這些人都堅定地站在了張璁這邊。
南京吏部主事桂萼,和張璁一樣也是長期不得誌的憤中(年),他押上了自己全部的前程,賭嘉靖能夠扳倒楊廷和。
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桂萼向朝廷上了份措辭強硬的奏疏,建議皇上追尊興獻王為皇考,並且在太廟增加牌位。而把孝宗稱為皇伯考,武宗為皇兄,封自己的生母蔣氏為皇太後。嘉靖一看非常高興,立即召來群臣審議。這場大討論一直進行到第二年二月也沒有結果,搞得嘉靖皇帝春節都沒過好,正心煩之時,卻收到了楊廷和因病致仕的申請。
年輕的皇帝樂昏了,半天不敢相信這個事實。這近三年的時間裏,自己雖然是皇帝,但楊老先生才是這個帝國最有權力的人,而且處處跟自己作對。嘉靖已經懶得玩那種挽留遊戲了,直接大筆一揮:準!
楊廷和一走,嘉靖讓費宏擔任吏部尚書和首輔。和楊廷和相比,這個費首輔的最大特點是聽話,絕不給皇帝製造麻煩。
同時,本著以人為本,重用人才的理念,嘉靖把張璁、桂萼和席書等人都調到北京,安排到自己身邊工作。
楊廷和走後,反對嘉靖繼統不繼嗣的聲音依舊十分響亮。可惜群龍無首,就算你們抗議的奏疏能把嘉靖小朋友埋了,又能把人家怎麼樣呢?
不過沒多久,嘉靖突然得到了錦衣衛的秘報,他完全石化了。
這幫文臣一個個仁義禮節不離口,怎麼比朱宸濠還要凶惡哇。
原來,刑部尚書趙鑒授意下屬張翀,糾結了幾十個同僚,準備帶著棍棒守候在東華門,活活打死張璁!
東華門是張璁上下班的必經之地,趙鑒他們想好了,一旦張璁從此路過,幾十人就一擁而上,一起動手,將他活活打死,反正法不擇眾,嘉靖總不能把這些人都殺了吧。
太沒有人性了,嘉靖一邊聽彙報一邊擦汗,心說今天你們怎麼對張璁,明天就可能這麼對我,不,是對朕。這樣的敗類,還不趕緊清理出去,更待何時?
大明王朝是唯一一個公然在朝堂上打文官屁股的朝代,而文官的脾氣之暴,也是出了名的。正統年間,因為太監王振勸英宗親征瓦剌,導致了土木堡之變的慘劇,英宗做了俘虜。消息傳到北京,王振的三個心腹馬仔,就在左順門被一群人活活打死,這幫凶手卻沒有一個被治罪的。
因為他們都是朝中的文臣,誰敢說他們隻能揮筆發牢騷,人家照樣能揮拳發脾氣。但是,小皇帝這次決定要好好治治他們。
嘉靖立即召集內閣和各部負責人開會,向他們通報了趙鑒和張翀的陰謀,讓錦衣衛一查到底。並提拔張璁、桂萼為翰林學士,方獻夫為侍講學士。同時,正式將公文中興獻帝的“本生父”稱謂去掉,從此完全達到了繼統不繼嗣的初衷。
堅守傳統的朝中大臣當然不服,反對的奏疏又一次雪片般地飛向了內廷,但嘉靖有自己的招數,他吩咐司監:“一律留中不報。”寫了也是白寫。你們能把朕怎麼樣?
勝負已分。如果大禮議事件就此告一段落,恐怕它在中國曆史上還不會這麼引人注目。很快,新的戲碼又要隆重上演了。
嘉靖三年(1524)七月十二日,這個在皇曆上很普通的一天,卻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筆。
在楊廷和之子楊慎的組織下,六部十三司共計二百二十名高中級官員,一起走到了左順門,他們的表情是凝重的,他們的目光是堅定的,他們的動作是一致的:下跪。他們的目標是統一的:皇帝不為繼統的事情給個合理解釋,他們就永遠跪著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