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以為這些人級別不夠,六部尚書中的五個,也跪在了人堆裏麵。十八歲的朱厚璁,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他不得不找來張璁商量。不過,當張璁把自己的主意說出來時,朱厚璁興奮得大喊:“愛卿真有辦法!”
一幫人跪得頭昏眼花,沒有等來皇帝的影子,卻等來了手提家夥的錦衣衛,這幫人顯然是得到授意,也不跟你們客氣,上來就拘捕了一百三十多人,剩下的用武力驅散。不服就打,打服為止。
第二天,還是同樣一塊場地,還是同樣那些高官,隻是把跪姿改成了俯臥式,大明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廷杖,就在此起彼伏的哭喊聲中隆重開始。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有些人卻從此永遠見不到陽光。十七人被當場活活打死,刷新了堂哥朱厚照在正德十四年(1519)創造的致死十一人的廷杖死亡紀錄。而那些幸存者,都不同程度地落下了終身殘疾。帶頭挑事的楊慎、王元正等被流放邊陲,永不錄用。
這樣的皇帝,還能指望他致良知嗎?
受封伯爵,父親走得安心。
朝廷中鬥得不亦樂乎,王陽明在家鄉卻過得非常舒適。這裏有他最親的親人,有最仰慕他的人。進京遇阻之後,他沒有再回江西,而是回到了山陰,從此一待就是六年。等他下一次來到南昌,已經是六年之後了。
正德十六年(1521)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前一天,是老爺子王華的七十七大壽。人活七十古來稀,在山陰家中,王陽明特地為父親舉辦了一場隆重的酒宴,當地官員,親朋好友,陽明弟子都來參加了。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朝廷特使捧著聖旨也來湊熱鬧了。喜歡看古裝劇的同學,經常會看到這樣一幕:皇帝趁大臣家辦喜慶活動時,發布一個滿門抄斬的通知,搞得別人猝不及防,哭都來不及。但這一次,朝廷送來的卻是喜報。
特使其實早就到山陰了,但為了配合這次活動,他很有眼力價地把自己雪藏了幾天,一定要在這一天,要趕這個喜慶的日子,就是為了錦上添花,喜上加喜。聖旨是這麼寫的:
江西反賊剿平,地方安定,各該官員,功績顯著。你部裏既會官集議,分別等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羽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術國,還兼南京兵部尚書,照舊參讚機務,歲支祿米一千石,三代並妻一體追封,給予誥卷,子孫世世承襲。
王陽明因為平定朱宸濠,終於得到了朝廷的高規格賞賜。和聖旨一起到的,還有特製的蟒袍、玉帶。
在眾人的一片歡呼恭維聲中,王陽明穿上蟒袍、玉帶,向父親行最隆重的叩頭大禮,來賓無不稱頌王陽明為國之棟梁,稱頌王華有個好兒子。
王華也非常高興,喝了很多酒,他告訴兒子:“當初寧王叛亂之時,別人都告訴我你死了,我不相信,我知道你自有辦法脫身;當你舉兵對抗寧王之時,親朋好友們都勸我逃離山陰,以免朱宸濠手下前來行刺,但我無所畏懼;當江彬一夥試圖在武宗麵前陷害你時,我非常擔心,以為你要大禍臨頭。沒想到,今天能看到你加官晉爵,為父真是替你高興,你爺爺要還在的話,他也會十分開心的。不過,古人說的好,盛極必衰,福禍相生,加官封爵,固然值得慶祝,但一定也要小心從事啊!”
王陽明再次跪倒,向父親行叩頭大禮:“兒子一定謹記於心,不敢忘記!”王華連連點頭,眼淚差點就當場掉了下來。
壽宴的氣氛相當熱烈,大酒一直喝到深夜,王陽明早就忘記了自己的肺病,忘記了養生的要求,忘記了妻子的叮囑,這一夜,他隻想大醉一場,把胸中的憋悶情緒排遣出去。最後宴席怎麼結束的,他是怎麼離開的,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這一覺,王陽明睡得很踏實。早上醒來,看著自己消瘦的身體,他不禁感慨道:“昨天我衣蟒戴玉,別人都說這是至榮。晚上我脫衣就寢,依然還是一副窮骨頭。可見,榮辱原不在人,是人心自己迷亂。”
王陽明還為此賦詩一首:
百戰歸來白發新,青山從此做閑人。
峰攢尚憶衝蠻陣,雲起猶疑見虜塵。
島嶼微茫滄海暮,桃花爛漫武陵春。
而今始信還丹訣,卻笑當年識未真。
王陽明之所以把父親的壽宴辦得如此隆重,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王華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有經驗的老人都提醒王陽明做好準備。果不其然,春節剛過完沒多久,嘉靖元年(1522)二月,老爺子就告別了人間。他走得非常安詳。自己曾經最不放心的長子,如今卻成為人人景仰的大明軍神,桃李遍天下的心學大師。自己是個狀元,但兒子的事功學問全麵超過了自己。父親絕不會妒忌兒子的成功,隻會為他感到高興。
王華的死讓王陽明痛不欲生,大病了一場。按照慣例,他需要在山陰守孝二十七個月,不能入朝為官。從此之後,他就紮根山陰,教育子弟。
得知這個消息,朝中那些擔心他入閣搶風頭的高官員,也暫時鬆了一口氣。
山陰小城,吸引全國學子。
王陽明是個天生的領袖,天才的教育家。從南京開始,他身邊就聚攏了許多粉絲。無論他走到哪裏,他的學生和崇拜者都會跟隨到哪裏。這已經成為習慣了。
當王陽明落葉歸根回到山陰時,已經成為這個國家最有影響力的學者和教育家了。在為父親守孝期間,他固然不能離開山陰,而當二十七個月守孝期滿之後,他發現自己更加無法離開。
因為太多學子來到了這裏。
那個時代,中國的教育中心不在南北二京,也不在十三省的任何一個省會,而在紹興。全國的青年才俊,如果能得到去陽明書院學習的機會,能實地了解王陽明的講課藝術,親身感受王聖人的強大氣場,絕對比中了秀才更高興,在親戚朋友麵前倍兒有麵子。
王陽明年過半百,講課水平也臻於完善,他身體不好,也不可能搞小班授課,每次講課時,都有三百多個學生擠進教室,很多人隻能坐在地下聽講。
他們來自全國兩京十三省,有生活在南北兩京、生活條件優越的富家子弟,更有成長在山區鄉村,家中沒出過一個秀才的普通孩子。他們的到來,讓山陰的外來人口劇增,讓這座小城的房租暴漲,餐飲服務行業的生意有了大幅度提高。
讓我們記住其中的一些優秀代表吧,來自湖廣的蕭謬、楊汝容和楊紹芳,來自廣東的杜仕鳴、薛宗鎧和黃夢星,來自南直隸的王艮、孟源和周衝,來自南贛的何秦與黃弘綱,來自安福的劉邦采和劉文敏,來自新建的魏良弼、魏良政和魏良器。在來紹興之前,他們已經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學者,有的已經中了舉人,可他們都清楚,在王陽明麵前,他們的學識完全不值一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投奔王門的不光有上進青年,也有中老年人。有個浙江海寧的詩人董蘿石,已經六十八歲了,卻願意拜比自己小得多的王陽明為師。王陽明哪好意思當他的老師,但董詩人卻堅持要拜師。他還認真地告訴王陽明:“我這一生,認識了很多大人物,一個個道貌岸然,卻各懷鬼胎。本來對世界已經不抱希望,直到聽了王先生的講課,才如夢初醒。不入王門,我會抱憾終生!”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王陽明又怎麼忍心回絕他。
甚至當時的紹興知府南大吉,也成了王陽明的學生。
南大吉是陝西渭南人,正德六年(1511)中進士,嘉靖二年(1523)擔任紹興知府,隨即拜訪到陽明門下。第二年,他整修了山陰縣的稽山書院,聘請王陽明做主講,並重新刻印出版《傳習錄》。不過南大吉很快得罪了朝中高官,被貶回了陝西。但即使人在渭南,他依然堅持向鄉親們傳授陽明心學,很有些不撞南牆頭不回的執著精神。
中國古代的書院多以所在地命名,如嶽麓書院、白鹿洞書院等,少數以去世的學問大家命名,如濂溪書院(周敦頤字)、橫渠書院(張載字),但以在世學者命名的書院則是少之又少。嘉靖四年(1525),王陽明的學生在紹興府的西郭門內、光相橋東建立了一座新書院,以其老師的名字命名。他們的行為當然是經過老師首肯的,而這時候的王陽明,無疑也配得上這個榮譽。
在王陽明的眾多年輕弟子中,有兩個人迅速脫穎而出,成為未來的學術帶頭人。而陽明心學也因這兩人,得以更加發揚光大。
這兩人就是王畿和錢德洪,兩個人比朱厚照還小,都屬於十六世紀的九零後。
王畿字汝中,號龍溪,紹興府山陰縣人,他家距離當地最氣派的新建伯爵府很近,聽說很多人都跑去聽王陽明的課,他卻不以為然。
王畿和後來給王陽明做傳的馮夢龍一樣,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文藝青年,很早就中了秀才,卻不喜歡讀書,對於搞學術更沒有什麼興趣。他喜歡飲酒賦詩,下棋唱曲。也算得上當地一個潮人。
王畿以為王陽明的弟子都是些老古董,但魏良器兄弟幾個卻讓他改變了看法。
有一天,王畿無意中路過伯爵府,門開著,魏良器、魏良弼和魏良政三兄弟端著酒杯,行酒令現場作詩,玩得很盡興。王畿愣了,想不到這幾個屌絲還能如此瀟灑。
王畿純粹想找事,上去不懷好意地問:“你們這些腐儒,怎麼也會玩這個?”
魏良器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我們可不是腐儒。你被偏見遮住了雙眼,又怎麼能了解真相呢?”
王畿被說得啞口無言。嘉靖二年,他去北京參加會試,結果落榜了,從此對自己有了更清楚的認識,在嚐試聽了幾次課後,對王陽明由懷疑到尊敬,最後發展到崇拜,他果斷地申請拜王陽明為師,還怕王伯爵看不上他。
不過王陽明很爽快地答應了,他早就看王畿這孩子是可造之材,魏良器兄弟的一番舉動,也是王陽明安排的,就是為了引王畿入王門。
王畿加入師門,還需要王陽明使用心計,而錢德洪卻有高度的自覺性。
正德十六年九月,王陽明回到了餘姚,給奶奶掃墓。在這裏,他遇到了錢德洪。
錢德洪名寬,字德洪,號緒山,餘姚人。出生在王陽明當年出生的瑞雲樓中,命中注定要做他的學生。
錢德洪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了七十四個親戚朋友,一起守候在王府的中天閣下,給王陽明行了拜師大禮。
王陽明很欣賞錢德洪的組織動員能力,更喜歡他穩重踏實的辦事風格。雖然他沒有王畿那麼好的天分,但他的優點也是王畿不具備的。他就像一個升級版的黃綰,有他的幫助,王門不可能不壯大。
這兩個人都比王陽明小二十多歲,如果王陽明的妻子能夠正常生育,自己的孩子也和他們差不多大。
王畿與錢德洪成為王門的“接引師”,想加入王門為弟子,得先讓這兩人麵試,合格的才能見到王陽明,如果是資質太差,慧根太淺,恐怕也沒必要浪費大家的時間,王門還是有門檻的。
王陽明人不在京城,京城卻依然有他的傳說。
嘉靖二年二月,三年一度的會試又開始了,兩京十三省的精英再次會聚北京,為爭取那三四百個進士名額全力以赴。而當他們在倒數第三天,在策論考卷時,卻無法平靜下來。
今年的題目,居然是要求他們對王陽明心學做出評價。
主持當年會試的大學士蔣冕和吏部尚書石瑤,擺明了是想擺王陽明一道。王陽明弟子王珊看到題目,直接交白卷出場以示抗議。這個行為難說血性,倒顯得有些魯莽。歐陽德和魏良弼居然被錄取了,他們是遵照蔣冕的暗示,對陽明心學進行攻擊了嗎?當然不是,他們借題發揮,把老師熱情地誇獎了一番。但可能是其他科目考得太好,僥幸過關。錢德洪則沒有這麼幸運,慘遭落榜。
不過,王陽明倒挺高興,他告訴憤憤不平的錢德洪:“聖學從此大明於天下了!”
蔣冕和石瑤不知道是腦子哪根筋出了問題。他們對王陽明的心學觀點不滿意不認可,對王陽明在老家大辦書院、大賺學費很眼紅,但也不至於這麼幫助王陽明做宣傳吧。
經曆過這次科舉之後,全中國這些最頂尖的年輕精英,無論對王陽明褒也好,貶也罷,都會認定這是一個不簡單的人物。他們自然也會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講給更多人聽,讓兩京十三省的更多人知道和了解王陽明,並對其學說產生興趣。在沒有電視和網絡的年代,這樣的口口相傳無疑威力極大。事實上等於宣布,王陽明的學術影響,幾乎可以和朱熹分庭抗禮了。
天泉聚會,四句教橫空出世。
嘉靖三年(1524)中秋,長達二十七個月的守孝期早已結束,王陽明在自家花園的天泉橋邊舉辦了一場大型宴會,參加的不是別人,正是跟隨自己的一百多個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