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生擒寧王談笑間(3 / 3)

他下的第四條命令,則讓在場的所有人眼前一亮,讓今天的我們集體搖頭歎息。

朱宸濠宣布:“把所有的戰船,都用鐵索連起來!”

讀過《三國演義》的人,對這項行為藝術一定不陌生,對其造成的後果,一定也是記憶猶新,教訓多麼深刻啊。

在朱宸濠生活的年月,這本書至少已經流行了一百年,難道他真的沒讀過嗎?有興趣的同學可以考證下,做一篇《朱宸濠讀〈三國〉考》,沒準能在核心期刊上發表,還不收你版麵費。

雖說沒文化真可怕,但有些事是不用文化的。一百五十六年前,在同樣一片天空下,同樣一片水域中,同樣有一個叫陳友諒的人,同樣玩過連鎖戰船的遊戲,結果,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同樣有一個浙江書生,王陽明的老鄉劉伯溫,不但給陳友諒上了最後一堂軍事課,還讓陳友諒最後一次看到了東邊的日出。

七月二十四日,戰爭再次打響。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叛亂分子們如同喝了雞血一樣,奮力向前。寧王的大船火力全開,輕而易舉地打沉了多艘王陽明的小破船。大船鎖在一起是有好處,那就是步調一致,火力集中,更有威力。整個一建在鄱陽湖上的移動城堡。

王陽明的船隊處境非常危險。關鍵時候,一個英雄挺身而出。當然,這個英雄是讓他師父逼的。

伍文定拔劍立在船頭,大喝一聲:“以此為界,敢於退後者,立斬!”

泰國人說自己的AV業最發達,日本人笑了;日本人說自己球踢得最好,巴西人笑了;巴西人說自己的摩天大樓最多,美國人笑了;美國人說自己的校園最安全,全世界人民都笑了。書生伍文定說自己擅長殺人,全天下的老粗都笑了。就他那一百來斤的小身板,扛把劍都費勁,還殺人!

結果,幾個不相信事實的艦長,真的嚐試了一下開船後退,結果伍文定也很守諾言,真的掄劍把他們殺了,看著這老兄殺紅的眼睛,誰還敢笑話他是個書生,誰還敢再嚐試抗命呢?

這一刻,伍文定如同常遇春附體,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不是一個人,明明就是一把血紅的寶劍。

突然,隻聽“轟隆“一聲巨響,伍文定的船被擊中,很快燃起了大火。船上的人不免非常緊張,但他們的老大,依然立在原地,依然揮著寶劍,依然堅持著自己的原則。

衛兵們吃驚地發現,老大的頭上哧哧地冒著白煙,如同一個隨時要爆炸的手雷。他的胡子和頭發由黑色變成了紅色——已經被火燒著了!眾人急忙過去想給老大滅火,伍文定大喝一聲:“大敵當前,殺敵要緊!”好像這些人不是幫他而是害他,是要破壞他的瀟灑造型,阻礙他揚名立萬的機會。大家看老大都這樣了,個個熱血沸騰,誓言要和反賊血戰到底。

王陽明把自己的學生伍文定抬出來嚇人,自己躲在哪裏去了?他可沒閑著,他老人家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布一個很大的局,很快,朱宸濠就要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代價了。博覽群書的王陽明,豈能沒看過超級暢銷書《三國演義》,豈能沒聽說過劉伯溫的事跡,豈能不笑納這份大禮?他隻是在等待時機罷了。

突然,湖麵上風向變了,朱宸濠那邊成了逆風,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王陽明一聲令下,早已準備多時的四路小船隊,從四個方麵,朝著朱宸濠的連鎖戰船衝了過去。戴德孺攻左路,徐璉攻右路,邢珣繞了個大圈,抄到了朱宸濠船隊後方,伍文定則從正麵進攻。

這些臨時從各地百姓那裏征調的小船,上麵堆滿了蘆葦、幹柴和硫磺,船上的士兵,一個個奮勇當先,他們商量好似的分頭散開,把成捆浸過油的蘆葦幹柴點燃,奮力扔向大船。火借風威,風助火勢,很快湖麵了出現了一片火海。

朱宸濠的戰船再先進也隻是木船,船艙、甲板和桅杆全都是易燃易爆品,限於時代原因,卻沒有什麼像樣的滅火設備。幾十艘大船不大工夫就著了火,越燒越旺。各船軍官們趕忙下令維持秩序,並立即組織滅火。但大船一旦著火,想撲滅談何容易,由於戰船都被鐵索拴住,想駛開避火,都成了難以完成的任務。

到處都是燒焦的屍體,燒壞的軍旗,燒得搖搖欲墜的船艙,燒得到處亂跑的軍人。滾滾濃煙遮蔽了天空,熊熊大火把一張張苦臉映襯得更加悲催。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都祈禱這場大火隻是一場噩夢,都盼著能夠盡快醒來。

但是,他們的噩夢並沒有結束。王陽明的第二梯隊趕了過來,前一撥人專門負責放火,後一撥人專門負責殺人。他們手提鋼刀長矛,向著驚魂未定的叛亂分子頭上砍去。他們越戰越勇,血紅的雙眼放射出可怕的光芒,殺得即使手中的武器卷了刃,也能把對手嚇倒。叛軍的意誌力完全崩潰,許多人死於刀下,更多人死於大火,幸存者們相互踩踏,無數人跳入湖中,漫無目的地逃跑。場麵何堪一個慘字。

朱宸濠還想做最後的抵抗,卻看到外麵響起陣陣歡呼聲。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情慶祝呢,他連忙命人打探。不大功夫,衛兵拿著一塊木牌跑了進來:“報,大事不好!”

朱宸濠接過木牌,不明白這小玩意能有什麼威力,隻見上麵寫著“免死牌”,再翻過來一看,不覺倒吸一口涼氣,踉踉蹌蹌後退幾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長歎一聲:

王守仁,你太沒良心了!

隻見木牌上麵赫然寫著:宸濠叛逆,罪不容誅,脅從人等,棄暗投明。手持此牌,既往不咎。

朱宸濠從窗口望去,隻見四處都是火海,湖麵上漂滿了免死牌,受到鼓舞的士兵們一個個、一排排地跳入水中,去搶那個救命寶貝。到了這個時候,一小塊木板,比一堆金銀財寶更讓他們開心。朱宸濠氣得撥劍亂砍,卻也無可奈何。人心散了,隊伍無法帶了。

突然,又有一聲巨響,差點把朱宸濠震得坐在地上!旗艦中炮了!喊殺聲越來越近:“活捉寧王,賞萬金!”“立即投降,可免一死!”朱宸濠知道,自己已經跑不掉了。

其實,朱宸濠已經足夠幸運。當年的陳友諒,隻不過從船艙向外露個頭,就被一箭射穿了頭蓋骨,可以說背到了極點。而他朱宸濠,趴在窗口瞅了半天,居然還安然無恙,居然還能活下來。

不過,現在船已經被嚴重損壞,隨時有沉沒的危險。朱宸濠放聲大哭:“天亡我,天亡我!”其實並不是天亡你,是你自己太蠢,不適合從事謀反這種高技術含量的工作。

朱宸濠擦幹眼淚,奔向內艙,那是婁妃和其他女眷丫鬟住的地方。

這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所有女生都早已嚇得花容失色,除了一個人。

她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平靜地縫自己身上的衣服。外麵的隆隆炮聲,裏麵的哭喊連天,似乎都與自己無關。朱宸濠走到她身邊,默默地把手放在她的肩頭。

她就是寧王的愛妃婁氏。

喊殺聲越來越清晰,他們身邊的丫鬟,商量好似的一個接一個跳入水中,她們可不是逃跑,而是自殺。一個個如花美眷,就這樣隨風而逝,隨水凋零。她們寧死也不願意被敵人俘虜,要為朱宸濠保全名節。可正是她們的主人,把她們送上了不歸路。

朱宸濠感慨道:“別人說商紂王亡國,是錯聽了婦人之言。而我落到今天,卻是不聽愛妃之言,是我害了你啊。”說著說著,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婁妃也是心如刀絞。沒有人不珍惜生命,沒有人不明白生的美好,死的無奈,雖然五百年前的人大都相信鬼魂說,但死後的日子畢竟是未知的,誰不留戀塵世呢?可婁妃知道,寧王要帶著自己一個弱女子,是幾乎不可能逃掉的。

她想到了霸王別姬的故事,感慨他們的悲慘結局,寧王雖然誌大才疏,對自己的愛倒是真心的,到了這個時候,自己也不能拖累他。

“王爺保重,如果有來生,臣妾再伺候你。”婁妃一邊說,一邊向船邊移動,朱宸濠已經完全麻木了,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

直到聽見“撲通”的落水聲,他才猛然驚醒,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看著美人慢慢在水麵上沉沒,朱宸濠心都碎了。他閉上雙眼,實在看不下去了。

是我害死了你啊!我還有臉活在世上嗎?愛妃慢走,我來陪你!轉眼又一想,好死不如賴活,我還要殺了王陽明,為愛妃報仇雪恨!

朱宸濠身邊,已經沒有了任何一個侍衛,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他脫去了王袍,換上便裝,親自劃著一艘小船,想駛到安全地帶。可是,自己哪輩子開過船啊,小船劃了半天也沒跑出火海。“活捉寧王,重賞千金”的喊聲,依舊聽得十分真切。

就在這時,前麵突然有幾艘船駛過,朱宸濠一看,知道是鄱陽湖當地的漁船。這幫人真是大膽,碰到這麼大場麵的戰鬥,還要堅持上班啊。朱宸濠如同沙漠中奄奄一息的背包客看到了SUV,大聲喊叫:“漁翁快來救我,我有重賞啊!”

漁夫們一聽,當然很高興,就把朱宸濠拉上了船。

“請問先生是哪裏人?”

“我是寧王朱宸濠,被人追殺,你們救我上岸,我重重有賞……”

朱宸濠知道豬八戒是怎麼死的嗎?是笨死的。

“哈哈,是嗎……太好了……”漁夫興奮地吹了一聲口哨。

朱宸濠剛想坐下來喘口氣,兩個士兵突然從船艙裏變魔術似地鑽了出來,不由分說,就把朱宸濠捆了起來。

漁夫摘下帽子,向朱宸濠微笑:“我是萬安知縣王冕,奉王撫台之命,特意拿你的。”

上了船,也就等於上了當。朱宸濠痛苦地閉上雙眼,這個王爺已經萬念俱灰,不想做任何反抗了。

從六月十四日正式開始造反,到被王陽明活捉,這位親王的皇帝夢隻做了四十二天,剛過袁世凱當皇帝的一半時間。

七月二十六日,水戰結束,整個平叛戰爭也就順利結束了。從朱宸濠進入鄱陽湖,到進入王陽明的牢房,隻經曆了三天時間。而王陽明七月十三日從吉安起兵算起,也隻用了區區十四天。

相比當年王陽明的浙江老鄉劉伯溫主導的、持續三十六天的大戰,一百五十六年之後的這場水戰隻能稱之為鄱陽湖小戰。戰局雖小,戰略意義卻一點都不小。甚至完全可以和那場大戰媲美。

鄱陽湖大戰打跨了陳友諒,是大明王朝的奠基之戰,而鄱陽湖小戰徹底瓦解了寧王的反叛,挽救了大明江山。而這場戰爭的指揮者王陽明,也以自己出神入化的指揮藝術,臨危不亂的領袖才華,為自己書寫了生命中最輝煌的一個篇章,為大明王朝的軍事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為中國曆史提供了一段永遠值得銘記的佳話。

誰說書生不能領兵,誰說不能以弱勝強,以少勝多,誰說讀書人隻能當趙括,誰說一群業餘戰士不能創造奇跡,所有的規則,所有的定律,所有的法則,在這裏通通失靈,通通不起作用。

因為,它們麵對的是王陽明。

不是淡定,是時間不夠用。

當衛兵通報活捉朱宸濠的捷報之時,王陽明也沒有閑著。

他還在給弟子們講學。按說形勢已經是如此凶險了,王陽明還真沉得住氣。這讓人聯想到了一千多年前的東晉宰相謝安。

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堅親率號稱百萬的龐大軍隊南征,想一舉消滅東晉,統一中國。而在謝安的協調指揮之下,東晉派出了八萬軍隊迎敵。勝負的天平似乎嚴重傾斜於前秦,但陰差陽錯的是,前秦拚湊起來的“多國部隊”軍心渙散,士氣低落,被東晉殺了個大敗,甚至導致了前秦帝國的瓦解,苻堅本人也在三年後遇害。

當大勝的捷報傳到建康(南京)時,這場大捷的總指揮謝安,居然還在自己家裏陪客人下棋。當信使不得不闖進宰相的書房彙報時,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知道了。”然後繼續下棋,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不過,這是謝安的真實感受嗎,他真的對勝利如此無動於衷嗎?《世說新語》中記錄了這樣的細節:謝安送走客人,回到自己房間時,居然忘記了門口有門檻,把拖鞋的木齒撞斷了。可見,這位東晉政壇的不倒翁,其從容不迫的氣度,榮辱不驚的習慣,有很大的表演成分在裏麵。當然作為政治家,這種表演也是一種需要。政壇本身,不就是個最華麗也最危險的舞台嗎?

而王陽明的臨陣講課,又是怎麼回事呢。他也需要這樣的表演嗎?如果想想他十二歲就立下了做聖人的堅定信念,三十歲就得了被世人認定為不治之症的肺結核,那麼,我們對於他的惜時如金,就會有另一種不同的理解。

這一年,已經四十八歲的王陽明,深知自己的時日不多,他必須抓緊時間。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王陽明與朱宸濠已經神交了多年,這卻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在昏暗的燈光下,王陽明與朱宸濠這兩個十六世紀名氣最大的七零後終於見麵了,沒有行禮,沒有下拜,更沒有擁抱握手這些俗套。這時的朱宸濠已經成了囚徒,而王陽明成了能決定他命運的人。

朱宸濠一定非常悔恨。當年完全有殺掉王陽明的機會,可惜自己沒有好好把握。他甚至覺得自己很冤枉、很委屈:“你一個姓王的,為什麼要管我們朱家的家務事?我真的就不如那個朱厚照嗎,太宗(朱棣)可以靖難,我為什麼就不能把昏君趕下台?”

死到臨頭還嘴硬,王陽明懶得理他。

朱宸濠突然又換了個表情,哀求說:“王先生,我想盡削護衛,降為庶民,成嗎?”

“有國法在。”

王陽明看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寧王,長歎一聲,沒有金鋼鑽,也要攬磁器活。本來可以舒舒服服當王爺,現在想求做一平民而不成,怪誰呢?

朱宸濠完全絕望了,知道自己難逃一死。這個時候,他倒不失藩王風範,向王陽明一拱手:“本王做了錯事,死就死吧,沒話可說。不過我的愛妃婁氏,以前多次苦勸我不要謀反,我都不聽,連累她……”

“她怎麼樣了?”王陽明猛然臉色大變。

“她也死在了鄱陽湖。投水自盡了,希望王先生能好好安葬她。”

王陽明看著朱宸濠,恨不能一腳把他踢到鄱陽湖裏去,真是作孽啊。可是,她的父親,號稱能預知未來的婁諒老先生,為什麼連自己女兒的前程都預測不準呢?為什麼把女兒往火坑裏送?

王陽明立即派出一隊士兵,帶著一名寧王府太監,去鄱陽湖搜索婁妃的屍體。

婁妃的屍體已經被撈起。當地漁民知道剛打完了仗,有許多船隻沉沒,紛紛出動,想撈點財物改善生活。漁民打撈出婁妃之後,見她的長相就知道不是平凡人,再一看她的衣服,已經用漁線縫得密密麻麻,就更相信身上藏有寶物,正準備找工具扒衣服呢,被太監發現了。

士兵們把婁妃屍體帶到了衙門,王陽明哆哆嗦嗦地揭開了蓋布,看到的是她秀麗的麵容,已經四十多歲的人,還是那麼美麗。更讓王陽明痛心的是,婁妃為了防止死後被人羞辱,居然用針線把自己縫了個嚴嚴實實,處處為朱宸濠著想,而她的丈夫,又為她做了什麼?

王陽明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不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流淚。他長歎一聲,吩咐按王妃的禮節,厚葬在湖口。

這座墓今天依然保存完整,當地百姓稱之為賢妃墓。

學生鄒守益得知生擒寧王,立即趕來賀喜:“老師,您現在可以說是成百世之功,揚千載之名了。”王陽明平靜地說:“揚什麼名,不過終於能睡個好覺了。”當然,他的心情還是非常激動的,學生一走,他立馬提起筆來,寫了一首《鄱陽戰捷》:

甲馬秋驚鼓角風,旌旗曉拂陣雲紅。

勤王敢在汾淮後,戀闕真隨江漢東。

群醜漫勞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飛龍。

涓埃未盡酬滄海,病懶先須伴赤鬆。

七月三十日,王陽明將平定朱宸濠叛亂的事情寫成奏本,快馬上報朝廷。同時,按照自己的一貫作風,他又開列了一個詳細的戰果清單。主要內容有:生擒首賊一百零四名,從眾六千一百七十五名,斬獲首級四千四百五十九顆。繳獲金並首飾六百二十三兩一錢二分,銀並首飾器皿八萬三千八百九十七兩一錢五分。燒毀戰船七百四十三隻。

伍文定在寧王府搜出了一個大箱子,裏麵全是朝廷官員和朱宸濠私通,並接受賄賂的往來信件。如果王陽明把這個箱子放在身邊,就能讓很多人聽自己擺布。

但他卻做出了一個讓人非常吃驚的舉動:燒掉這些信件。

王陽明希望用自己的大氣行為,喚醒那些官員內心的良知,讓他們吸取教訓。但這一次,他想得有些太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