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生擒寧王談笑間(1 / 3)

擺脫追殺,我的經驗很豐富。

王陽明沒有到寧王府拜壽,讓朱宸濠很失落。對於這個用一年半時間平定贛南匪患的軍事天才,朱宸濠當然是非常欣賞,但又非常害怕。如果王陽明能協助他起兵,無疑是如虎添翼;如果王陽明站在朝廷一邊來平叛,那給朱宸濠帶來的麻煩,很顯然是非常巨大的。

朱宸濠在贛州也有情報人員,知道南贛巡撫的起馬牌六月初六發出,那麼三天之後,巡撫就要動身。不出意外十三號前後應該就到南昌,甚至連王陽明的座船什麼樣子都打聽清楚了。

但朱宸濠苦苦等了幾天,王陽明十二日沒來,十三日沒來,十四日還沒來,不會是船在贛江出事了吧,如果那樣倒挺好,省得本王動手;如果他玩什麼花招,可一定不能便宜了他。

本著把一切不穩定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的精神,朱宸濠決定,立即讓鄱陽湖水盜出身的淩十一,率領二十條戰船從贛江南下抓捕王陽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接到任務的淩十一也相當發愁。贛江是從南向北流入長江的,而江西的夏天經常刮南風,從南向北行船很容易,而由北向南逆行,在那個年代,對沒有動力裝置的帆船來說太吃力了。但他又不敢違抗朱宸濠的命令,也不方便向老大解釋,隻好開船下水。

呼嘯的南風下,淩十一讓船員們拚命劃船,吃力地前行。這樣痛苦地掙紮了大半個時辰,還沒開出二裏地。一夥人正在哀聲歎氣,突然間風向大變,起北風了!可把淩十一樂壞了,心想這難道是天意,立即下令張滿帆,快速前進。

這一天的月亮很圓,這一天的北風很大,這一天的淩十一很忙。一路之上,他們追上了不少船隻,但很快確認都不是自己的目標。行到豐城縣的黃土腦附近,淩十一追上了一條大船,經自己帶來的探報觀察,這正是王陽明的座船。

這還客氣什麼?淩十一命令包圍大船,帶著幾十個兄弟就衝了上去。所有的房間挨個搜查,看你姓王的能跑到哪裏去。不一會兒,一個士兵開心地跑過來:“報告將軍,王守仁捉住了!”

淩十一一聽大喜,立即命令把人帶過來。

一個頭戴烏紗、身披三品蟒服的官員被押到了跟前,緊張地四處觀望。淩十一一看非常失望,這根本就不是王陽明。王陽明又高又瘦,這個人肥大的身軀,很有幾分當年明仁宗朱高熾的風采,好好一身官服,就像捆在他身上一樣。

一群人把大船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有看到王陽明的影子。淩十一大怒,把刀架在胖子脖子上,逼問他王陽明的下落。胖子嚇得渾身哆嗦:“將軍饒命啊,小人是巡撫衙門參議蕭禹。王都爺故意讓我穿著他的衣服待在大船上,自己換上便服,駕著小船趁早就跑了,這會恐怕都要到吉安了。”

淩十一可不想追到吉安,那是伍文定的地盤,要真打起來,自己這點人手恐怕要吃虧,他喝令蕭禹脫下官服,拿回去交差了。

想捉住王陽明,哪有這麼容易,王大人擺脫追殺的經驗多豐富啊。

王陽明這會兒倒沒有跑到吉安,而是來到了臨江府(今樟樹),得到消息的知府戴德孺立即出來迎接,把王陽明一直保駕到了知府衙門。

在豐城縣與顧佖分手後,王陽明就打算去瑞州,集結兵力討伐寧王。但船家不小心偷聽到了王陽明與龍光的對話,知道寧王已經謀反,而他們正是寧王想抓的人,就說什麼也不肯開船。

船家的理由也是非常充分的:“來的時候是順風順水,現在回去就是逆水。而且又有大南風,逆風根本就開不動。要走,也得看明天一早,風向能不能變。”

王陽明一聽,下令在船頭焚香,向北下拜說:“皇天在上,如果哀憫生靈,允許我王守仁匡扶社稷,拯救黎民,那就請現在改變風向。如果有心幫助逆賊,讓天下生靈塗炭,那我願意現在就跳水自殺,不想餘生。”說著說著,王陽明的眼淚就掉了下來,隨從也都被感動了。

“大人快看,北風來了!”龍光指著飄動的軍旗大喊。王陽明一看,果然起了北風。就命令船家火速開船。誰知船家還是不想動,說實在太晚了,等明天吧。

還等明天?隻怕明天一早,本院的腦袋就要掛在寧王府門樓上了。王陽明忍無可忍,“當啷”一聲抽出了寶劍。他在贛南雖然製訂了嚴厲的軍法,自己倒是從來沒有殺過人。當然,旁邊有一個打架生猛的龍光,自己隻要做個姿態就好了。

殺船家當然是虛張聲勢,把他殺了,誰給你開船啊,於是眾隨從都過來說情。船家這下不敢討價還價了,趕緊開船。不一會兒,太陽就落山了。

王陽明擔心追兵很快就到,他讓蕭禹穿上自己的衣服待在大船裏,自己帶著龍光和雷濟,坐了一艘小船,張滿帆拚命向南開去。一直駛到了臨江,王陽明讓龍光去找知府戴德孺借轎傘,戴知府慌忙前來迎接,好說歹說,總算把王陽明接到了府裏。

王陽明知道,朱宸濠的選擇,無非是三個:

第一,上策。乘自己士氣正銳,率大軍直奔北京,打朝廷個措手不及,這樣一來,大明社稷就危險了,這無疑是最佳方案,就怕朱宸濠沒有這個魄力。

第二,中策。帶兵攻打南京,控製江南繁庶地帶,這樣即使不能平定天下,也能形成割據態勢。這是穩妥可行的方式,也是朱宸濠最可能實行的方案。

第三,下策。繼續守住南昌,不求更大發展,這樣四方勤王的兵馬就會包圍過來,寧王就如同砂鍋裏的魚一樣,隻有死路一條。

要想辦法把寧王拴在南昌,我們就成功了一大半。

戴德孺一聽,非常精辟啊,陽明子真不是浪得虛名。跟定王撫台,好運自然來。但如何把朱宸濠限製在南昌呢,王陽明笑了笑:“我自有辦法,這就動身回贛州搬兵。”隨後,王陽明又非常客氣地說:“戴知府,你這有稿紙能借一點嗎?我要寫幾封信。”

知道王陽明是近視眼,截德孺吩咐衙門裏多點些蠟燭。王陽明在燈光下,筆走龍蛇,不大功夫就寫好了一封信。然後他對戴德孺說:“來,離我近一點,再近一點……”

這深更半夜的,兩個男人湊這麼近,要做什麼呢。

哥寫的不是信,是謀略。

淩十一沒有能夠捉住王陽明,拿了一身官服跑回去交差。朱宸濠很生氣,問題很嚴重。如果不是剛剛起兵,急需用人,這個水盜的腦袋,肯定又要被扔到他最熟悉的鄱陽湖裏去了。

第二天,朱宸濠和兩個軍師李士實、劉養正一商量,火速分出兵馬占領了南昌附近的九江和南康,與南昌形成了犄角之勢。事情進展得看來很順利,兩座城市的守將不戰而降。

初戰告捷,兩個軍師建議立即率主力直奔北京,打朱厚照小朋友一個措手不及,像太宗文皇帝那樣平定天下;或者,馬上攻打南京,作為與北京抗衡的基地。隻有占據了一線城市,才能有號令天下的資本。隻有占據南北二京中的至少一個,造反大業才有可能成功。朱宸濠也認同他們的觀點,於是立即籌措兵力和船隻,準備不日東進。不過,一封繳獲的密信,卻打亂了他們的部署。

這天,朱宸濠正準備發兵,突然部將來報,捉住了一個來自廣東的朝廷探子,從身上搜出了一封秘信。朱宸濠打開秘信,看著看著臉色就變了。他相當緊張,立即請兩個軍師前來。

密信是一個叫“提督兩廣軍務都禦史楊旦”發出的,朱宸濠沒聽說過楊旦,兩個軍師也不認識,但上麵確實蓋了都禦史的官印。密信上說,朝廷已經獲悉寧王朱宸濠謀反的情報,通令各地嚴防死守,格殺勿論。我接到南京兵部的密令之後,已經火速征調了四十八萬狼兵,馬上就要開到江西鎮壓叛軍。沿途接到信件的州府官員,需要立即為平叛大軍準備糧草,不得有誤。

兩個軍師看了,也相當緊張。但又一想,都樂了,按南京兵部的辦事效率,他們隻怕現在還在開會討論要不要出兵,還吵不出任何結果呢,怎麼可能一下子征調四十八萬大軍?還要交給一個沒聽說過的人統領?

老江湖李士實說:“陛下,這恐怕是奸人的詭計,想把我們困在南昌,不讓我們出兵吧。”劉養正附和道:“是啊,南昌無險可守,如果我們不占領南京,四麵勤王的軍隊,都能把我們包圍了。”

“兩位愛卿說的都有道理,但不能不防啊,這樣,我們再等兩天,看看動靜吧。”

“好……”兩個軍師退出殿外,忍不住直搖頭,這不是耽誤時間嗎。

說是兩天,過了七八天了,朱宸濠還不發兵,劉養正和李士實急了,商量著去找朱宸濠。一進王府,朱宸濠看到他們,非常高興:“來,來,快坐,本王,不,朕正想要找你們呢。”

他的手裏,又拿著一份文件。兩人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密信是北京兵部發出來的。命令許泰、穀永率兵四萬,從鳳陽出發;劉暉、桂勇率南直隸官軍四萬從徐淮出發,水陸並進。命令王守仁領兵二萬,楊旦領兵八萬,陳金領兵六萬,分道夾攻南昌。據可靠消息,朱宸濠準備離開南昌,出兵南直隸。各部務必緩慢行軍,切忌打草驚蛇,等寧逆離開南昌,立即趁虛猛攻,抄了他的後路。

李士實在中央待過,他一看上麵的兵部大印,知道這次可能是真的。劉養正倒是無知者無畏,不服氣地說:“前幾天還說四十八萬狼兵呢,現在怎麼改二十四萬了?”

朱宸濠歎了口氣:“來,把人帶進來。”

一個滿臉皺紋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跪倒磕頭:“吾皇萬歲,萬萬歲!”李士實一看,差點沒坐地下:我老婆怎麼在寧王的房間?他已經有了這麼多妃子,難道還要……

“起來說話。你是怎麼發現這封信的?”

“回陛下,我們一家被吉安知府伍文定派兵抓去,綁在他的戰船上,說是要把我們作為人質,來威脅寧王。不過那天,我不小心看到了……”

“看到了什麼?”

“我看伍文定讓手下把密信縫在衣服裏,還說一定不能走漏風聲。隨後,他們就注意到了我。然後就準備殺我滅口。”

“那你是怎麼活過來的,難道你……”李士實說不下去,他心裏太痛苦了。

“是伍文定大人要放了我,他說,殺女人是要遭報應的,太不吉利……特別是我這麼美的女人……”

掃了一眼這醜八怪陶醉的表情,朱宸濠差點沒當場吐出來。他說:“把奸細帶進來。”

兩個年輕人被押了進來,他們看到李士實的老婆,都非常憤怒,想用眼神殺了她。朱宸濠問:“你在船上見過這兩人?”

“對,伍大人就是把密信交給他們的。”

“那你們跑到南昌來做什麼?”

兩人為難地看了下李士實和劉養正:“小人不敢說。”

“快說,不說就殺了你們……”

“陛下,是伍知府讓我們帶信給李士實和劉養正二位大人,他說兩位大人和他是老朋友,看了這封信,就能改變主意,棄暗投明,成為寧王府的內應。”

“血口噴人啊……太無恥了……”李士實和劉養正給氣昏了,撲通跪倒:“我等忠誠之心,天地可鑒啊,別中了小人的奸計……”

“來人,把兩位軍師先看管起來。”朱宸濠倒是不含糊。

過了幾天,朱宸濠把李士實和劉養正放了,又給他們看了文件,原來竟是兩人寫給王陽明的“親筆信”,商量如何活捉寧王。

“這肯定是那個王陽明的奸計,拖延我們攻打南京的時間,他們正好集結兵力,準備向我們反撲。”劉養正說。

“對啊,十幾天都過去了,說好的狼兵呢,二十四萬大軍呢,根本都是沒影的事。”

“陛下,我們現在不能再耽誤了,應該馬上攻打南京。”

六月十五號一早,王陽明就離開了臨江,三天之後到達吉安。他立即去找自己的學生伍文定。

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即使你有再高的天賦和再智慧的頭腦,沒有朋友的幫助,沒有別人的配合,你也就如同擱淺的巨輪,無法有任何作為。

在這個時候,王陽明特別需要伍文定的支持與配合。

而戴德孺則按照王陽明的吩咐,派人帶著那封以“提督兩廣軍務都禦史楊旦”名義寫出的密信,混進南昌,故意讓朱宸濠的手下抓住。

伍文定的地盤並不屬於南贛巡撫管轄,但他卻是王陽明最信任的弟子之一。在贛南剿匪中,伍文定也曾主動配合,表現相當積極。

剛到知府衙門,屏退了左右,王陽明立即要伍文定準備文房四寶,繼續偽造密信。

王陽明寫的哪裏是信,這都是謀略啊。

燈光昏暗,王陽明眼睛高度近視,寫信時眼睛離紙很近,伍文定看了著急:“要不,我替您老寫。”

“不用不用,你有別的事要做……你認識不認識一些刻章高手?”

“有啊,不過現在這麼急,先得對付寧王吧。”

“就是為了對付寧王。你馬上讓他模仿兵部的大印……”

“撲通”一聲,伍文定就跪下了:“撫台大人,這可是死罪啊。”

“顧不了那麼多了,為了江西百姓,就是誅九族又有何妨呢?所有的後果都由老夫來承擔。”

“大人啊……”伍文定哭著磕頭,“實在要死,學生也得死你前麵啊。”

攤上這麼個老師,你有什麼辦法呢。

“快去辦吧。”王陽明又想到了什麼,對伍文定說:“附耳過來,咱們得這麼辦……”

伍文定邊聽邊點頭,心想,這可憐的寧王,還不得給王大人玩死啊。

寫完了密信,王陽明立即以南贛巡撫的身份,向自己統轄的八府一州官員寫信,讓他們盡快帶兵趕到吉安,共討寧王。

隨後,王陽明開始給當今天子上書彙報情況,寫著寫著,他就控製不住情緒了,這個皇上,真是應該好好批評一下。反正自己犯了殺頭的死罪了,反正自己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反正寧王已經不可能放過自己了,反正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了,多寫一點是一點,文章流傳幾百年就是文獻,再流傳幾百年就是文物嘛:

陛下在位一十四載,屢經變難,民情驛騷,尚爾巡幸不已,以致宗室黠才謀動於戈,冀竊大寶。且今天下之覬覦者,何特一寧王!天下之奸雄,豈直在宗室?興言及此,悚骨寒心。

昔漢武帝有輪台之悔,而晚期節奠安;唐德宗奏天下之詔,而士民感泣。

陛下宜痛自克責,易轍改弦,罷黜奸諛,以回天下豪傑心,絕跡巡遊,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則太平尚有可圖。臣民不勝幸甚!

兵部尚書王瓊接到王陽明上書之後,立刻請旨,召集五府六部大臣開會,裏麵有些人,是得了寧王好處的,另一些人,知道寧王勢大,擔心他成為朱棣第二的,都各打小算盤,不願意公開宣布寧王謀反。王瓊把他們狠狠批評了一頓,說朱宸濠是“豎子素行不義,今倉卒作亂,自取滅亡”。決定首先削奪朱宸濠王爵,正名為賊,布告天下。有能擒獲朱宸濠的,封為侯爵。

其次,將北京城內朱宸濠的同夥朱寧、藏賢捉拿歸案。

再次,責令江西、湖廣、南直隸和浙江各路兵馬,據守要塞,隨時出動,配合南贛巡撫王陽明的行動。

最後,派安邊伯許泰任總官,統領京軍,江彬、張忠、魏彬和張永等隨軍,開往江西,討伐朱宸濠叛軍。

王瓊把王陽明派往南贛,就是為了防備寧王造反,這是一步很大的棋。

伍文定是個急性子,勸老師立即進兵,王陽明卻說:“這時候,我們應當示弱,不能急著進兵。”

“這又是什麼道理?”

“前一段時間,需要把他們拖在南昌,現在,是要讓他們離開南昌。”

這麼複雜,伍文定完全聽不懂了。

“寧王剛剛起兵時,士氣正盛,如果直接攻打南京,很可能就順利拿下,想剿滅他就困難了。所以要把他拖在南昌,擾亂他的軍心,挫傷他的銳氣,同時,我們也得集結兵馬,光你一個吉安府的人怎麼夠呢。”

“那現在我們為什麼不能馬上進兵?”

“我們現在才多少人啊,能和朱宸濠硬拚嗎?我們幾天沒動靜,朱宸濠就會覺得我們膽怯,他會帶領主力攻打南京,南昌的防守必然空虛。等他一走,我們立即猛攻南昌,他一定得回兵救援。這樣,我們就能以逸待勞,而他們卻疲於奔命,我們怎麼可能不勝呢?”

“那有沒有可能,朱宸濠打下南京之後,根本不在乎南昌怎麼樣?”

“那不可能。”

一個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即使在大城市做生意賺了大錢,他也不會覺得家鄉的飯菜不好吃,也不會舍棄家鄉的老房子。朱宸濠和那個孩子思想境界也差不多,他是不會放棄南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