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感到很痛心,李士實和劉養正感到很放心,他們一高興,就把寧王的理想和自己的願望,都含蓄地告訴了這位過氣才子。唐伯虎再怎麼說,悟性還是高於一般人,馬上明白了,寧王這是要造反啊。不行,我得離開這裏。
可是,進門容易出門難,把你放出去,讓你向朝廷告密啊。想要離開這裏,還得出奇招。想來想去,還是裝瘋最可行。
當年孫臏為了逃脫龐涓的殺害,就天天趴在豬圈裏吃豬食;袁凱為了逃避朱元璋的屠殺,特意讓家人用麵粉做成狗屎狀,當著皇帝的麵大吃特吃;而燕王朱棣在起兵造反前,為了掩人耳目,也頑皮地趴在大街上,專掀各種小女生的裙子。有了這麼多案例,裝瘋的難度越來越大,能力要求越來越高了,人家寧王的眼裏可不是揉沙子的,裝得不好,就把自己裝到棺材裏了。
這天早上,寧王府的侍女去唐伯虎的宿舍打掃衛生,剛一進去,就發出了一個女人能夠發出的最強聲音。
“啊……”侍女慘叫著逃跑了出來,後麵是一絲不掛的唐伯虎,嘴裏似乎還念念有詞:“秋香,別走,秋香,我愛你……”
光著身子的唐伯虎,張開雙臂滿世界尋找秋香姐,終於被寧王的衛兵抓住,送到了朱宸濠麵前。
朱宸濠可不相信唐才子說瘋就瘋了,就讓人拿錐子往他身上紮,唐伯虎疼得都快昏過去了,可他還是用大喊和狂笑來壓抑疼痛:“秋香,你在哪裏?”
朱宸濠讓衛兵脫了唐伯虎的鞋子,要撓他腳心,唐伯虎知道,自己發出笑聲,那就死定了,就用怪叫聲來掩飾。
朱宸濠終於被搞煩了,他犯了每一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讓衛兵把唐伯虎扔到了大街上。
為了活命,放棄了自尊,放棄了人格,放棄了一切道德約束。可見,生命高於一切,麵對死亡,無論是普通人,還是唐伯虎這樣的絕世才子,想的都是同樣的問題:
我要怎麼活下來,怎麼多活幾天?
逃過一劫的唐伯虎,也就多活了四年,而且這最後的四年,他過得很不開心,一直生活在恐懼與憂愁之中。沒有龍場頓悟的人,很難參透生死,即使你叫唐伯虎,你的智商高於王陽明,但你也會做出很不明智的選擇。
還在贛州的王陽明,聽說了唐伯虎的事情,無限唏噓。這樣的結局,真還不如讓寧王殺了,還能當個烈士,還能保住一世的名節。生命是至高無上的,可是,有時候為了信仰而放棄生命,反而會得到真正的永生。
幸好,唐伯虎還有很多名畫能夠傳世,還有這樣的詩作能夠流傳下來,影響一代代的中國人: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顯者事,酒盞花枝隱士緣。
若將顯者比隱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花酒比車馬,彼何碌碌我何閑。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寧王飯局,可惜走了最想殺的人。
正德十四(1519)年是農曆己卯年,而朱棣起兵靖難的那一年(1399),同樣是己卯年。
這一年,朱宸濠當上寧王整整二十個年頭。而朱棣起兵靖難時,也是他到北平燕王府的第二十年。
這一年,朱宸濠四十二歲,而朱棣當上皇帝時是四十三歲。
一直以朱棣為楷模的朱宸濠,對這些巧合一點都不陌生,他甚至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六月十三是朱宸濠的四十二歲生日,這一天,寧王府內高朋滿座,非常熱鬧。江西各地的官員幾乎全都齊了。場麵很氣派,儀式很隆重,來賓都喝得很開心。不過讓朱宸濠相當遺憾的是,他最想見到的一個人沒有來,說是接到朝廷命令,到福建執行公務了。
中國人熱衷於各種飯局,既然是局,就存在一定的風險,往遠的說,史上最著名的飯局鴻門宴上,漢高祖劉邦就差點丟了老命。
往近的說,正德五年(1510)四月的一個晚上,塞外名城慶陽也有過一場盛大的宴會。當地主要的文武官員,都被安化王朱寘鐇邀請到府上喝酒。可是,許多參加了飯局的人,當天晚上卻沒有回家——以後也永遠沒回來。他們因為抵製安化王的反叛,在宴會現場就被殺害了。
寧王朱宸濠要造反,這早就不是什麼絕對機密,有一點政治頭腦的官員,早就看出苗頭來了。因此,去寧王家喝酒,已經成了比去蒙古草原送信更危險的活動。但他們都是一方首長,寧王的飯局根本不可能推掉。明知道比鴻門宴更凶險,你也得去啊。
去了之後,這些人緊繃的心就慢慢放下了,自始至終,寧王的表現都很正常,更準確地說是非常和藹,完全看不出有什麼重大舉措的征兆。大家喝得都很開心,助興的歌女也很有氣質。可等回到家,很多人又覺得不踏實了:按朝廷規矩,參加了藩王的生日宴請,第二天還得去答謝呢,這個……
六月十四一早,大小官員再一次來到寧王府,答謝朱宸濠昨日的盛情款待。走在最前麵的是其中官階最高的幾個:江西巡撫孫燧、布政使梁宸、都指揮許清。他們都是在官場打拚多年的老江湖了,對於政治變動的敏銳,絲毫不亞於森林中的兔子對獵人出沒規律的預警。
他們一踏進王府,就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氣氛。寧王昨天沒有動手,難道是出於好心,讓大家多活一天,把遺書寫完,把後事交待好,再跟親戚朋友告個別?
果然不一會兒,朱宸濠出現在了露台之上,表情非常嚴肅。眾人急忙下拜行禮。朱宸濠示意大家平身。剛剛過完生日的他,今天倒顯得非常難過。難道他是覺得,過一個生日,就是離墳墓近了一步嗎?
朱宸濠示意現場安靜,他清了清嗓子:“各位大人,告訴大家一個絕對可靠的消息,正德皇帝,他……他不是孝宗的親生子!”
他的聲音並不大,可傳到那些官員耳中,無疑就像經曆了一場八級地震,現場的氣氛就跟炸了鍋似的。
朱宸濠繼續說:“都是那個太監李廣,不知道從哪裏抱了個野孩子,冒充孝宗的龍種,我們都被欺騙了十四年了。”他凶狠的目光在所有人臉上掃過,想看看哪些人不願意相信他的話:“剛剛我收到了太後秘旨,要我速速起兵,入朝監國,驅逐正德!”
朱宸濠這個謊編得真離譜。如果朱厚照是抱錯的孩子,在孝宗當政的時候,早就處理了,怎麼可能等到朱厚照已經當了十四年皇帝,才突然想起來,就算太後現在才想起來,不去和孝宗的老臣們商量,跑到千裏之外找你寧王幹什麼?
有一種狂妄叫做不思考,有一種自負叫做想當然,有一種失誤叫做沒頭腦。按說寧王準備造反都準備十來年了,應該以什麼理由起兵,怎樣師出有名,這裏麵學問大了。而他花重金養活的那一大票謀士,應該好好琢磨這些細節問題。
看人家朱棣,起兵的依據是朱元璋的祖訓:“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必訓兵討之,以清君之惡。”他說是小皇帝受了奸臣蒙蔽,作為叔叔的不能見死不救,冒著生命危險也得奉天靖難,把大侄子從奸人手裏救出。
九年前剛剛造反的朱寘鐇,都知道打出誅劉瑾的旗號,來得都比朱宸濠高明。
孫燧的雙眼迅速在大堂上掃過,當他確認自己最擔心的人並不在場時,心裏一塊石頭算是落地了。
他走上前去,厲聲質問朱宸濠:“太後的密旨在哪裏,你拿不出來,就是謀反!”
朱宸濠哪有什麼密旨,他笑嘻嘻地回答說:“太後的密旨不能隨便拿給你們看吧,等我當了皇帝,還不是說什麼是什麼啊?”
“你身為藩王,卻要謀反,就不怕抄家滅族嗎?”
朱宸濠可不高興了,這個姓孫的真沒眼色,人家還沒起兵呢,盡說不吉利的話。他“當啷”一聲抽出了寶劍:“朱厚照作為張皇後撿來的野種,荒淫無度,天人共憤。我朱宸濠是太祖高皇帝的直係血親,絕不能看著太祖的基業毀於野種之手,今天凡是願意跟我起兵的,高官厚祿不在話下,如有二心,我的寶劍絕不答應!”
“反賊,我跟你拚了!”孫燧用盡全身的力氣向朱宸濠撲去,想和他同歸於盡,但朱宸濠身邊的衛兵也不是吃幹飯的,兩道寒光閃過,這個江西巡撫就倒在了血泊中。
彌留之際,他又看到了那個餘姚老鄉。整整二十年前,他們同在北京參加會試,一同高中進士,現在,他們同在江西為官,共同監視朱宸濠。這個人和我一樣,有一腔熱血一身正氣;這個人和我不一樣,他用兵如神,而我不過是個書生。有這個人在,朱宸濠一定不會得逞的。
無有死者,無以報先君;無有生者,無以圖將來。陽明先生,你一定不能讓我的血白流,你一定要阻止寧王的破壞,拯救江西的子民!
按察副使許多工作逵和布政司參議黃弘看到老大死了,怒不可遏,試圖衝出去,也被朱宸濠的衛兵當場殺死。
王陽明聽顧佖講述寧王宣布謀反的大致過程,越聽越感到後怕。如果不是隨從的疏忽,他六月十三日一定會準時參加寧王的壽宴會,那麼六月十四日,他也必須和孫燧等人一起去王府答謝。
這樣一來,當天寧王府的屍體中,肯定要增加一具了。
什麼叫劫後餘生,這肯定也算其中的一種吧。什麼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的就是類似這種經曆吧。上天留下我這條命,是不忍心看到南昌的百姓遭到浩劫,不忍心看到江南大地兵戈不休,不忍心看到朱宸濠這樣的敗類篡權奪位,不忍心看到孫撫台等人的鮮血白流。
孫撫台,你安息吧,有我王守仁在,寧王他是不會得逞的!現在必須馬上趕到瑞州,組織兵力討賊。
可是,朱宸濠會把這樣一個對手輕易放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