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陰險!不過仔細想想,水泊梁山的及時雨宋江,招數不也和他差不多嗎?
再仔細想想,當你追自己心儀的女生時,也不得用類似的招數嗎?為什麼同樣的事情,你們做了就是智謀,人家一做,就成了陰謀呢?
後來,王陽明給自己的學生講謝誌珊的故事時,不禁感慨道,我們讀書人一生交友,也應該這樣。
付出真心,才能得到真心。強盜都知道的事情,我們正派人又為什麼做不好呢?把剿匪進行到底,就是對當地百姓最大的善事,就是最好的真心。
隨後,王陽明建議在橫水、桶岡附近設立新縣,增添三個巡檢司。
上報朝廷之後,眾將士天天盼著朝廷的獎賞,可惜這一次,朝廷隻是口頭表彰,一兩銀子都沒有。並決定把新縣定名為宗義。
王陽明隻好繼續勉勵大家,我們剿匪是為了一方百姓,並非為了賞銀。再說了,朝廷也有難處,不是嗎?我們還是要剿匪到底,下一個輪到誰?好像已經沒得挑了。
擒賊先擒王,自然事半功倍。
眼看著昔日的同行們一個個被王陽明送到了另一個世界,還在人間的池仲容更加寂寞,也更加發愁。他本來就不年輕的麵容越來越憔悴,本來就不濃密的頭發越來越稀少,本來就不理智的思維,現在更是一天天地抓狂。現在,他都手不離劍了。
生存,還是死亡,是他必須麵對的問題。
三浰向何處去,上千弟兄的未來在哪裏,是他當領導的必須麵對的問題。
王陽明的《告諭巢賊書》就放在他的案頭,他仔細地看過了每一行字。但對於招安,他總是將信將疑,朝廷真的放心自己的投降嗎?有了刀槍,就有了與朝廷叫板的資格,放下刀槍,豈不是變成了案板上的魚肉,屠宰場上的羔羊?但是,如果不投降,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
以前,南贛巡撫要同時對付五六家山賊,常常是顧此失彼,應付不過來。現在,其他同行已經被王陽明掃平,人家可以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我一個身上了。
這個叫王陽明的人,到底有什麼神通,能做別人都做不成的事?
為了拖延時間,池仲容讓自己的弟弟池仲安先去探路,帶幾百人到王陽明那裏投降。池仲安接到這個命令,當時就跪了下來,抱住大哥的大腿放聲大哭。王陽明是什麼人,那是人精,你眨眨眼睛,他都能猜到你想什麼,跟他玩心眼……想想都怕。
池仲容安慰弟弟說:“放心放心,王陽明不會濫殺無辜……我們大寨這幾千弟兄,可都全靠你了。你過去打探清楚,如果投降真的可以免死,我們就投降,也沒什麼丟人的嘛。”那潛台詞就是:要是王陽明砍了你,哥哥是會為你報仇的!
沒有辦法,池仲安擦幹了眼淚,寫好了遺書,跟老婆孩子見了最後一麵,頭也不回地上路了。他心裏合計,我還能活幾天呢?
不過,一進王陽明的官署,池仲安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懸著的心完全放了下來。王陽明熱情地迎接他,好酒好肉地招待,還讓人領著出入當地的高檔會所,讓多少年困守在山溝裏的池仲安,真正地享受了一次城市文化的熏陶。這裏的天空真藍,這裏的酒真好喝,這裏的新鮮花樣真多,這裏的女孩子皮膚真白……我一定要說服大哥早點投降過來,跟我一起享受城市帶來的美好生活。
過了兩天,池仲安再一次去拜見王陽明,剛走到巡撫衙門外麵,隻見一幫衛士當街放倒了一個人,狠狠地打他的屁股,打得那叫一個慘啊,鮮血直流。池仲安上前一看,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
原來挨打的不是別人,正是池仲容的死對頭盧珂。
盧珂造反意誌很不堅定,當初看到王陽明的勸降信後,立馬收拾東西投降,在南贛汀漳山賊圈內造成了很惡劣的影響;他又喜歡挑撥離間,不斷在王陽明麵前說池仲容兄弟的壞話,說他們是假投降,還把池仲容以“金龍霸王”名義給各地土匪的封賞令搜集了不少,送給王陽明作為證據。
到了府內,王陽明一看小池的眼神,就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他招待小池喝茶,故意不提盧珂的事情。小池心裏根本裝不住事,就好奇地問王陽明,盧珂犯了什麼事。
“他啊……造謠惑眾,本院不得不略施懲戒……提他幹什麼,來,喝茶……”
池仲安這個高興啊,老王這棍子,就是替我們兄弟打的嘛。不行,我得馬上通知大哥,讓他盡早來投降!
池仲容收到弟弟的秘信,判斷是到投降的時候了,但以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覺得還是不能不防。他精心挑選了九十三名親兵,這些人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土匪,一個個功夫出眾,下手更是凶狠毒辣,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隻服從池仲容的指揮。
池仲容一夥人來到了贛州城下,他先不急著進城,隻是安排了三個手下,讓他們代表自己去拜見王陽明。池仲容想得很清楚,如果這三人有什麼不測,他帶著大夥跑路就是了。王陽明也不生氣,熱情地招待了這三個土匪,並送了一大堆東西。這三人都被王陽明的真誠打動了,他們回去都成了義務說客。
三個下屬的極力勸說,還真讓池仲容打消了不少顧慮。他是一個非常自負的人,相信自己帶的這九十三人,足夠把整個贛州城搞個底朝天,不怕王陽明玩什麼花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己已經是大風大浪裏闖蕩幾十年的老江湖了,贛州就是刀山火海,走一次又有何妨呢。
因為已經接近年底,加上這一年剿匪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贛州這座江西第二大城市裏,處處充滿節日的喜慶氣氛。主幹道都清掃得非常幹淨,沿街的商鋪也都裝飾一新,市民們的臉上洋溢著真實的笑容。池仲容和他帶來的隨從,也很快被這種節日氣氛感染了。他們是土匪,可他們一樣渴望平和吉祥,而不是天天處於緊張之中。
在熱情友好的氣氛中,王陽明親手扶起了下跪磕頭的池仲容,並與他親切交談,家長裏短地聊了起來。當得知池仲容的隨從有九十多人時,王陽明吩咐,一定要挑寬敞整齊的住處,招待這些遠道而來、棄暗投明的英雄。下屬說,祥符寺有很多空房間,正好可以招待他們。
這天是閏十二月二十三,正好是中國傳統的小年。池仲容一夥人在祥符寺安頓好之後,就在向導的帶領下,在贛州城閑逛。所到之處,都是張燈結彩喜迎新年的歡樂景象。池仲容還看到不少士兵背著行李出城,顯然是準備回老家探親的。池仲容心中暗喜,士兵都回去了,我這九十三人,不就可以稱王稱霸,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了嘛。
一行人回到寺院,王陽明派來的士兵不一會兒也到了,給池仲容的所有隨從,一人發放了一套全新的長袍和油靴,說這是新年的風俗。隨後又拿來全新的布帛,這些隨從看了眼紅,居然爭搶起來,讓池仲容非常惱火,不得不到王陽明府上謝罪。
王陽明早就知道這事,他樂嗬嗬地說:“這是我工作沒做好啊。沒給兄弟們說清楚,本來是人人有份的,他們卻以為不夠分。這樣吧,你搞個花名冊給我,下次領賞時可以照名冊發放,這樣就不會亂了。”池仲容一聽有道理,立即整理好了九十三人的名冊,讓手下送給王陽明。
一行人在城中遊玩了五天,過得都很開心,但還是想念家裏的老婆孩子了,而且住在這裏也實在不踏實,都向老大要求回家過年。池仲容就去向王陽明辭行。王陽明說:“從這裏到浰頭,怎麼也得走八九天吧。你們春節是趕不回去了,年後是不是還要來給本院拜年呢?”池仲容急忙點頭:“那是當然。”
“那何必來回折騰呢,就在我這裏多住些日子,過了十五再回去嘛。今年贛州城有大型燈會,這是聽說你們要來,我特意讓下麵安排的。你們一定要在這裏吃好玩好嘛。”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池仲容怎好推辭。
春節當天,池仲容跟著贛州府的大小官員,一起給王陽明拜年。下午,他又去辭行。王陽明說:“你們難得來一回,還沒有好好犒賞,怎麼說走就走呢?初二我日程排滿了,初三我準備一點薄賞,讓弟兄們領了就回去,如何?”
“多謝大人!”
王陽明派人送來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浰頭新民池仲容等人,次日齊赴軍門領賞,照依花名(冊)次序,不許攙前嘩亂。領賞過,三叩頭即出,齊赴兵備道叩謝,事畢逕回,不必又辭。”池仲容一夥看到之後,都非常高興,心想很快就能回老家了。
到了初三一早,池仲容帶領九十三個隨從,都穿著新賜的長袍和油靴,來到了巡撫衙門。王陽明單獨留下了池仲容,吩咐一個叫龍光的侍衛,安排那些兄弟們去領賞。
王陽明招呼池仲容坐下,親切地詢問他這些天在贛州的生活情況,池仲容趕緊回答,他和弟兄們都非常滿意。今天回去就向山裏的弟兄們認真宣傳撫台大人的好政策,讓大家都放下顧慮,及早投降。王陽明十分高興,就吩咐給池仲容賜酒,並且賞給他草花一對,紅絹兩段,讓他當場穿戴起來。池仲容被打扮得跟個新科狀元似的,在衙門各處走了一圈,見到的人無不過來行禮問安,好不威風。
池仲容這個開心啊,當土匪當了幾十年,風裏來,雨裏去,帶著一身的塵埃,哪想到今天還能得到巡撫的垂青呢!再加下幾杯酒下肚,他早就有些飄飄然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幾個人麵帶微笑,手拿繩索,往他身上就纏。這又是什麼儀式啊,難道是贛州城裏的過年風俗?沾個喜氣吧,纏得越多是不是越吉利啊。
幾個人把池仲容綁了個結結實實,押到了公堂之上跪下。池仲容看到了一大群穿戴整齊、手持棍棒的衙役,表情嚴肅地立在那裏,好像並沒有做遊戲的心情。他猛地打了個機靈:糟糕!
隻見王陽明猛地一拍驚堂木:“池仲容,你可知罪?”
“在下誠心來投,何罪之有啊,您老不要聽信小人讒言……”
“哈哈,你雖然假意歸降,卻急著回家。這一走,難保你不會再生反心。”王陽明從袖中掏出一張公文,扔到了池仲容麵前:“你可有話說?”
池仲容哆哆嗦嗦地打開公文,看了之後臉色刷地就變白了,酒也醒了大半:原來是自己剛剛用金龍霸王的大印,發給山賊的通告。池仲容大驚,心想這東西怎麼落到了王陽明手中,看來手下一定出了奸細。王陽明冷笑一聲:“你罪惡深重,殺多少次也是死有餘辜,推出去!”
看到王陽明要玩真的了,池仲容猛地站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高喊:“大人,你萬萬不能殺我!”
“哈哈,為什麼啊,你在朝中有什麼權貴當靠山嗎?”
池仲容不愧是土匪頭子,這種時候還能保持冷靜:“你還記得我帶的九十三人嗎?”
“記得,那又如何?”王陽明不以為然。
“他們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他們眼裏隻有我池仲容,沒有皇帝和巡撫。他們個個武藝高強,身懷絕技。今天你要殺了我,我敢保證,他們一定會為我報仇。我知道,你的軍隊很多人都回家了。剩下個千兒八百人,還真不是他們的對手。大過節的,你一定不想讓城裏死太多人吧?要不然,你的巡撫也當不下去了吧……”
“是不想死太多人,不過也不能不殺你。”
“哈哈哈哈,那你就等著看贛州城到處都是死人吧,老東西你自己最好也躲遠一些,別怪老子沒提醒你……”
池仲容死到臨頭,倒是很有些英雄氣概。王陽明好奇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的底氣從何而來:“你那些弟兄不是都死了嗎?”
“胡說!”
王陽明歎了口氣,“有些人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吩咐道:“你們把他押出去看看。”
幾個衙役綁著池仲容出了大堂,隻見衙門外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地排著一堆人頭。池仲容走到近前仔細一看,不由得慘叫一聲,口吐鮮血,當場昏了過去。衙役們當頭給了他一盆涼水,又把他潑醒。
地上擺放的,正是他的九十三個好兄弟的人頭。半個時辰之前,他們還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一個個強壯的鬥士;轉眼之間,腦袋和身子就分了家。他們在人間最後的表情是那樣的無奈與憋屈,看得出對生命是何等的眷戀,對奪去他們生命的人是何等的憤怒。
看著池仲容極端痛苦而又極度困惑的表情,王陽明樂了:“你一定想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死的吧。如果我連這也不告訴你就讓你上路,是不是太殘忍了?”
“是,是……”池仲容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確實很好奇,九十三個身強力壯的土匪,被人變魔術似的把腦袋都變沒了,一點動靜都沒有,這換誰誰信啊。
“知道本院為什麼發給他們全新的長袍油靴嗎?”王陽明微微一笑:“穿上長袍,他們打架就不方便,而穿上油靴,他們走路都打滑,還怎麼逃跑呢……”
天啊,這個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學究,肚子裏裝的都是什麼啊。
“他們不是接到通知領賞去了嗎。我就讓人把他們帶到一間大屋,要分給他們的酒肉都擺在裏麵。有人專門拿著花名冊,念一個,就出來一個,左手提著肉,右手抱著酒壇,高高興興地都離開了……”
“一出來就被你殺了?可一點聲音都沒有啊,你是怎麼做到的?”
“你們才九十三人,你知道本院在外麵放了多少兵嗎?六百個!還有一口鍘刀。每六個人為一組守在外麵,隻要有一個人出來,這邊就上六個人,先勒住他脖子,讓他喊不出來,然後……”王陽明比劃了一個手勢:“把他塞到鍘刀下,腦袋就這麼切下來了……”
池仲容牙咬得格格直響,眼淚流個不停,實在聽不下去了。他瞪著血紅的雙眼,用盡全身力氣,猛地跳了起來,想向王陽明衝過去。一個衛兵從背後給了他一刀,這個金龍霸王,就這樣永遠倒下了。
除掉池仲容隻是開始,正月初七,王陽明下令軍隊兵分十路,急攻浰頭。原來那些背包回家的士兵,都不過是群眾演員,軍隊根本就沒放假,而是隨時待命。
池仲容和他的九十三個弟兄已經死在了贛州,不過浰頭大寨中,依舊是一派喜慶的節日氣氛。池仲寧、池仲安、高飛甲等人,剛剛收到池仲容送來的密信,說在那裏一切都好,巡撫大人對大家很照顧,過幾天就能回來。他們根本沒想到,大哥沒來,大批的官軍倒是不請自來,帶著殺人的家夥來問候他們了。
官軍們衝入了寨子,雪亮的鋼刀在陽光下無比刺眼。土匪們措手不及,隻能抄起椅子板凳倉促抵抗。這與其說是一場戰鬥,不如說是一次屠殺。官軍們喊著投降不殺的口號,瞪著血紅的眼睛,揮著砍得卷刃的兵器,在山前溪後瘋狂追殺,如同追趕羊群的獅子,嘶咬小魚的巨鱷。土匪們完全失去了抵抗的信心,漫無目的地四處逃竄,無數人跌下山穀摔死,栽入河中淹死,被奔跑的同伴活活踩死,被丟在地上的兵器生生紮死,怎堪一個慘字了得。池仲寧和池仲安兄弟不想投降,都拚到了最後一刻,和他們的大哥在地下相會了。而高飛甲則逃到了九連山。
官軍乘勝追擊,到了正德十三(1518)年三月,將浰頭匪巢逐一攻破。最後統計下來,搗毀賊巢三十八處,斬大賊首二十九人,次賊首三十八人,從賊首兩千零六人,俘獲家屬八百九十人,奪取牛馬一百二十二匹,器械兩千八百七十件,贓銀七十兩六錢六分。王陽明如實上奏朝廷,並請在江西、廣東和福建三省交界處設立平和縣,以取追求和平的訴求。兵部很快回文表示同意。
為患南贛十多年的匪患,在王陽明出神入化的軍事打擊和恰到好處的安撫之下,在一年半的時間裏宣告平定。俗話說,見好就收,功成身退。專製社會的生存哲學是裝傻,遊戲規則是逆淘汰。你過於能幹,就讓別人覺得是個威脅;你過於聰明,別人一定想方設法給你小鞋穿。
在大明官場上出出進進二十年的王陽明,深深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他決定以退為進,以自己身體欠佳,無法理政為由,主動向朝廷請辭,希望朝廷能把他這把老骨頭放回山陰。其實他隻有四十七歲,按理說還是壯年。
朝廷收到王陽明的辭呈,態度強硬地表示:完全不可以。你就不要謙虛了,你不過是偶有微疾罷了。大明的江山需要你,南贛的平安指望你,八府一州的百姓離不開你!而且,還決定給這位平亂英雄升官。這年三月,王陽明被封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官階成了正三品,並有一子可以世襲錦衣衛千戶,並再次頒發獎金:還是白銀二十兩。
看到這個嘉獎,王陽明苦笑了一下。他已經四十七歲,結婚已經整整三十年了,但三十年來,卻一直沒有孩子。他想讓正憲繼承,得到的批示是:非親生兒子不可以。
難道因為他太優秀了,上天容不得他把這種智慧遺傳下去嗎?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在四十五歲之前,王陽明既沒有展示出多少軍事才華,也沒有直接指揮軍隊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直接把他任命為南贛巡撫,讓他擔當剿匪重任,無疑是一種冒險。幸運的是,朝廷的冒險成功了。王陽明神一樣的表現,讓大明文官帶兵的輝煌記錄,再一次得到刷新。即使於謙在世,也會把大明軍神的桂冠讓給這個後輩。
南贛的百姓是純樸的,他們對王陽明的尊重與熱愛也是無比真誠的,這一點,讓他非常感動。當他從浰頭班師返回贛州時,沿途的百姓自發組織起來,焚香迎拜。許多州縣甚至要給他建立生祠。王陽明感慨道:“未能幹羽苗頑格,深愧壺漿父老迎。”
王陽明真心希望,這裏的百姓能世世代代過上平安的日子,不用把自己微薄的收入讓土匪榨取,不用被他們抓走兒子作為炮灰、掠走女兒成為奴隸,不用整日提心吊膽,生活在家破人亡的陰影之下。
南贛匪患暫時被鎮壓了,但王陽明心裏很清楚,正如鋤草一樣,如果不改變土質,就算把雜草清理得再幹淨,過不了多久,雜草還是會大量冒出。提起筆來,王陽明有很多話想寫,但他隻寫下了十個字: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要想根除匪患,要讓百姓致良知,還必須大力移風易俗,進行歸化教育,並堅持實行十家牌法。
正德十五年(1520),在過去頒行的多項法令法規基礎上,王陽明頒布了《南贛鄉約》,共計十六條,決定在贛州和南安先行試點。鄉約規定了全鄉人民共同遵守的道德公約,涉及軍事訓練、政治教育、婚喪嫁娶、道德陶冶等多項內容。鄉約事無巨細,交待得非常清楚,也很有針對性,看得出王陽明和他的管理班子付出了很多心血。王陽明希望,這份鄉約能給贛南的百姓們帶來長期的和平、安寧與富足。
過去十年間,王陽明走到哪裏就把課堂開到哪裏。在贛州,身為南贛巡撫,他當然更要大興教育之風。當地原來有一個濂溪書院(以宋代理學大師周敦頤的字命名),王陽明將其整修一新後,作為自己的講學基地。
這時候的王陽明,已經不是當年大興隆寺那個初登講壇的毛頭小夥,也不是龍岡書院那個沒品驛丞,更不是被打發到滁州養馬的弼馬溫,而是正三品的朝廷高官,掃平南贛的傳奇英雄。他一開課授徒,江西一省和周邊的學子都紛紛前來,報名現場被熱情的年輕人擠了個水泄不通。相對偏僻的山城贛州,從此也成為了江南學子向往的聖地。
王陽明是浙江人,但讓他奠定一生功名的地方,卻是江西。在這裏他廣收弟子,薈萃英才,形成了王門三期,而這些人的中堅,在王陽明過世之後,又形成了王門三派中的重要一派——江右學派。其中的代表人物,有鄒守益、歐陽德、聶豹等。一般認為,真正繼承了陽明學說精髓的,並非王陽明老家的浙中學派,反而是江右學派。
在處理軍務、培養學生的同時,王陽明自身的學問也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他把佛道兩家都融合進了自己的心學。他曾有一段評說三教關係的文字,被後來的學生引為經典。
先生嚐論三教同異說: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於虛上加一毫實。佛家說到無,聖人豈能於無上加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中來,佛家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中來,卻於本體上加這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相貌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嚐為天之障礙。聖人隻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皆在於我良知之發用流行中。何嚐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做得障礙?
王陽明不正麵對佛道兩教提出質疑,而是強調天地萬物都是在良知的發動運用之中,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超然於良知之外,成為良知的障礙。
治學講課之餘,王陽明還當起了圖書策劃人。正德十三年七月,他將自己重新編輯的《古本大學》和《朱子晚年定論》印刷出版,凡是到濂溪書院聽課的人,都免費發放,擴大影響。
《大學》隻有兩千一百字,原來隻是《禮記》中的一篇。北宋大儒程顥、程頤兄弟將其作為獨立著作出版,後經過朱熹老先生的注釋,就成了與《中庸》《論語》《孟子》並稱的四書之一,列入了儒家經典。
當時,一般讀書人看到的《大學》,都是朱熹改動之後的版本,而王陽明經過自己的考證,力圖還原其本來麵貌。當然其中也有與朱熹叫板的意味。
在《朱子晚年定論》中,王陽明別出心裁,將朱熹晚年一些與心學觀點主旨一致的言論和書信搜集整理出來,並稱為朱子的最後結論,頗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風格。這種用作戰思維來處理學術爭端的方式,也許在今天看來非常不合適,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為了給心學爭奪生存空間,也算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戰術。而且,畢竟這些言論確實是朱熹本人留下的。
而王陽明最得意的弟子徐愛,則悉心整理其老師的語錄,準備結集出版,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傳習錄》。
《傳習錄》之於王陽明,正如同《論語》之於孔子。而《傳習錄》的得名,也正是來自《論語》中的一段話: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朱熹《論語集注》中有這樣的注釋:曾子,孔子弟子,名參,字子輿。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傳,謂受之於師。習,謂熟之於己。傳不習,就是指要向學生講述的內容,自己卻不熟悉。徐愛用這書名,目的很清楚了:自己的老師給學生傳授的,都是自己非常精通的東西。
可惜,書還沒有出版,正德十二年(1517)五月十七,徐愛在家鄉餘姚去世,他走得毫無征兆,時年隻有三十一歲。
徐愛死了,《傳習錄》的編輯工作卻沒有停止。這年八月,薛侃在贛州將《傳習錄》刻印發行。這個版本,隻包括今天我們看到的《傳習錄》上卷。而中卷的陽明論學集,嘉靖初年由紹興知府南大吉編纂,下卷則是在王陽明去世之後,由他另一位高足錢德洪整理完成。
徐愛的死,無疑讓他的老師兼大舅哥無比悲痛。王陽明自己沒有專門拜哪個名師,差不多算自學成才,但他希望徐愛能傳承自己的衣缽,而且他相當有信心,徐愛絕對有青出於藍勝於藍的能力。
可惜,這個願望永遠無法實現了。王陽明的身體比徐愛差得多,他也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倒下,多次向朝廷辭職,都沒有得到批準。到了正德十四年六月,他突然接到了新的命令,讓他即刻趕往福建。這又有什麼特殊任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