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巡撫南贛成軍神(2 / 3)

聽說官軍準備撤退,老江湖詹師富不放心,派出幾批探報前去打聽,返回來的信息都是:官軍已經撤走了。經過反複求證的詹師富確認情報無誤後,非常高興,傳令大擺宴席,好好安慰一下緊張了多日的眾位弟兄。

二月二十九日晚,白天酒喝得有些多,正在帥帳中熟睡的詹師富,又被一陣猛烈的喊殺聲驚醒。他揉著睡意蒙矓的雙眼,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到帳外有人高喊:“大事不好,官軍又殺過來了!”

“有多少人?”

“太多了,看樣子至少……至少上萬吧,大帥您快點跑吧。”

天啊,這是要做什麼啊,詹師富脆弱的心肝又劇烈顫抖了。已經沒有退路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大喊一聲:“弟兄們,不要驚慌,抄家夥,跟他們拚了!”

難怪詹師富要生氣,這個王陽明,說得好好的撤軍呢,誰知從哪裏又鑽出來了。

王陽明說撤軍,不過是讓一部分老弱傷兵偽裝成主力,把所有的旗幟都打了出來,前後延伸出好幾裏,看起來是在大規模撤退。實際上主力都化整為零,隱藏在象湖山四周。

這天晚上,王陽明得到從象湖山返回的信息,賊兵已經疏於防備,正是總攻的最好機會。

他告訴身邊的將領:“建功立業,在此一舉,今天晚上,就看你們的了!”

官軍兵分三路殺到象湖山,看守山門的賊兵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但仗著地勢的便利,他們一邊用滾木巨石拚死抵抗,一邊火速向詹師富彙報。

一邊是有重賞刺激的官軍,一邊是沒有退路可走的山賊,雙方在狹窄的空間內展開了殊死搏鬥。濃烈的塵煙遮蔽了原本湛藍的天空,刺耳的喊殺聲在空曠的山穀中格外刺耳。賊兵雖然人多,戰鬥能力上還是存在明顯差距,求勝欲望更是無法與官軍相比。他們希望的是能保住性命,回去和老婆孩子過日子;而官軍想的卻是,多砍一個腦袋,就能多一份獎勵,多占一個山洞,就能多一份榮耀。

刀劍無情。越是把生死放在一邊的人,往往卻能安然無恙,而過於看重生命的,卻縮手縮腳,意誌薄弱,最終丟掉了性命。土匪們開始還能抵抗一陣,隨著時間的推進,他們完全失去了還手能力,被追得在懸崖峭壁之間拚命逃竄,踩踏致死和跌下山崖致死的,比死在官兵刀下的還多。

王陽明先生並不在場,如果他看到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片刻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八成會嘮叨一句:卿本好人,奈何做賊?

踏著一排排的山賊屍體,官軍一路殺向大寨,將還在垂死掙紮的詹師富、溫火燒、江嵩等人團團包圍。這些土匪頭子可不是那些頭腦簡單的小山賊,他們知道再繼續抵抗隻有死路一條,於是都主動放下了武器。

戰鬥順利結束了,這一戰直接斬首兩千六百多人(有砍下的腦袋為證);間接死亡的土匪有近五千人;俘虜一千五百多人,而官軍隻死了二十三人。這哪裏是戰鬥,完全是屠殺。

更讓人無法相信的是,官軍清查戰利品,發現詹師富大寨中隻有三十二兩四錢八分銀子(統計如此精確,正好說明了老詹的貧困),想想那死去的七千多土匪,跟著這樣的老大,能有什麼樣的前途?更何況這點銀子,肯定還不分給你們。

當衛兵把詹師富和溫火燒帶進大帳時,王陽明確認這就是漳南匪患的首領,他二話不說,就讓人拉出去,砍了!

這樣的土匪,讓他們活一天,都會製造新的麻煩。以為投降就能活命,早幹什麼去了?

一則文告,可抵十萬雄兵。

收拾了詹師富,各地官軍乘勝追擊,占領了長富村、水竹和大重坑等四十三處據點。從此,為害漳南十餘年的匪患,在兩個月內基本上被清理幹淨。這樣的結果,怎能不讓當地百姓興奮,讓朝廷有麵子,讓王陽明倍感欣慰呢?

但他心裏也非常清楚,轄區內七大匪患才消滅了一支,以後的路會更難走,以後的對手會更難對付。而且,他們已經從詹師富的悲慘下場中吸取了教訓,肯定會多長一個心眼,不能像姓詹的那樣輕易被人玩死。

初戰告捷,喜報傳到朝廷,兵部領導也是非常高興。很快,嘉獎令就下來了,王陽明一看到文件,高興得拍手大笑。

手下人見巡撫這麼高興,紛紛要求分享他的快樂,王陽明伸出兩個指:“這……這是朝廷給我們的賞銀!”

“二百兩?”

“不對。”

“二千兩?”這些人興奮得快跳起來了。

“不對,再猜。”

“難不成是二萬兩吧,怎麼可能?”

“哈哈,還是不對,就二十兩!”

軍官們麵麵相覷,心裏一個勁地嘀咕,這是在打發叫花子嗎。不過也別太難過,二十兩銀子也是銀子嘛。沒準下一場戰爭勝利了,獎賞就會上一個台階。

手下軍校都摩拳擦掌,積極備戰:“大人,我們動手吧?”

而得到的回答也很幹脆,隻有兩個字“不行!”

那什麼行呢,王陽明給出了答案。

沒過幾天,南贛汀漳各地的土匪頭子們,就陸陸續續收到了新任巡撫差人送來的豐盛禮物:美酒佳肴,牛羊布匹。這幫人一邊清點東西一邊納悶,王陽明這是玩哪出啊?

隨禮物送來的,還有一封王陽明的親筆信,這就是史上著名的《造諭賊書》。白話文永遠沒有文言文那樣精彩和傳神,但為了讓各位讀者閱讀方便,我還是再當一次翻譯吧:

首先一上來,王陽明強調了自己過去用兵的成果,對自己未來的對手們進行恐嚇,讓他們認清形勢:

本院(王陽明自稱)巡撫南贛,以弭盜安民為自己的責任。我剛一到任,就聽說你們長年搶劫寧靜鄉村,殺害善良百姓,被你們所害、來本院這兒告你們的人,一個月裏就沒有哪天閑過。我本來想馬上征調大軍來剿滅你們,因為要去福建收拾詹師富等漳寇,我就想著先消滅了他們,再順便回師蕩平你們的巢穴。後來因為漳寇被平定後,斬獲山賊人數超過了七千六百多,我一調查才知道,首惡之賊不過才四五十人,他們的死黨也不過才四千餘人,其餘的都是一時被脅迫,心中不覺感到非常難過。因此就想,在你們的匪巢之中,怎麼可能沒有不被脅迫的好人?而且我聽說,你們中很多都是大家子弟,其中肯定有不少是能認清形勢、通曉事理的。自打我到南贛,從來沒有派一個人來撫諭你們,怎麼能冒然出兵圍剿,這就相當於不警告就處死,將來我早晚會後悔的。因此我現在特意派人告訴你們,不要覺得自己的兵力還算強大,不要覺得你們的巢穴有險可守,比你們實力更強大的,比你們有更險要地勢的土匪,現在都被我一網打盡了,難道你們看不見嗎?

隨後,自然是運用自己的心學知識,對這些人進行說服教育:

現在大家都感到羞恥的,莫過於被人稱為盜賊;現在大家都一致痛恨的,莫過於遭受打劫之苦。現在我說你們是強盜,你們聽到之後也必然會發怒。那你們何必既討厭強盜的名號,又實踐強盜的行為呢?再說,如果有人要燒毀你家的房子,搶劫你家的財物,淩辱你的妻子和女兒,你一定會切骨仇恨,即使付出生命代價也要報仇雪恨。既然這樣,你們這麼對待別人,別人能不痛恨你們嗎?是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偏偏你們不明白;你們一定要這麼做,這中間肯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要麼是被官府所迫,被大戶所逼,因為一念之差,不小心誤入歧途,進去了就不敢出來。這樣痛苦的心情,確實也值得憐憫。但這也是因為你們悔悟得不徹底,你們當初去做山賊時,算得上是生人尋死路,尚且是想去就去;現在叫你們改惡從善,你們反而不敢了,這是什麼原因?如果你們肯像當初從賊時那樣,果斷地拚死逃脫出來,從此改惡從善,我們官府哪裏有殺你們的必要?你們太長時間沾染惡毒的習氣,把殺人不當回事,心裏充滿猜疑。怎麼會知道我懷抱上人之心,即使是無故殺一隻雞一條狗,都不會忍心;更何況人命關天,如果輕易殺之,冥冥之中,一定會有報應,並且禍及子孫,何苦一定要這麼做呢?

每次我一想到你們的事,經常到半夜都無法安睡,無非是想為你們尋找一條生路。如果你們還是冥頑不化,我隻能迫不得已地出兵圍剿了。這樣一來,就不是我要殺你們,而是老天要讓你們滅亡。現在我說我根本沒有殺你們的心思,肯定是在騙你們;但如果說我一定要殺了你們才罷手,那也不是我的本意。你們今天雖然作惡,一開始也都是朝廷的良民;如同一對父母生了十個孩子,八個是好人,兩個作惡,要害那八個。做父母的,肯定想著要除掉那兩個,這樣其他八個才能安生;都是一母所生,父母的心思,怎麼可能一味地想除掉兩個孩子,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啊。我對你們的態度,跟這對父母是一樣的。如果這兩個壞兒子一旦改惡從善,哭著承認過錯,當父母的,一定也會憐憫並繼續養育他們。為什麼呢?不忍心殺自己的孩子,這是天下父母的本心。現在能順應本心,是多麼幸運多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呢。我對你們的態度,同樣如此。

我聽說你們當賊當得很辛苦,但能得到的卻很少,你們中甚至有正常吃穿都無法保證的。為什麼不能用做賊的辛勞與付出,用來種地,用來做生意,這樣就可以發家致富,能夠安享生活。你們就可以按自己的心願做事,在城市之中自由地工作,在郊野之中悠閑地遊玩。哪裏用像現在一樣,天天擔驚受怕,出門害怕官府捉拿,害怕仇人報複;在家又擔心官府攻擊圍剿,整天隱藏自己的行蹤,終身都擔驚受怕;最後還是免不了自己被殺,家庭破滅,妻子兒女也跟著倒黴,這究竟有什麼好?

最後,王陽明為土匪們指出一條光明前程,暗示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你們要好好思量,如果能聽我的話,改惡從善,我就會像對待良民一樣對待你們,像安撫初生嬰兒一樣安撫你們。更不會追究你們以往的罪行。就像葉芳、梅南春、王受、謝鉞等人,我今天一概把他們看做是良民,你們難道沒有聽說嗎?如果你們做賊已經成為習慣,難以改正,也隨你們的便,不過,我會從南邊調集兩廣的狼兵,從西麵調來湖廣的勇士,親自率領大軍圍攻你們的巢穴,一年滅不了你們,我第二年接著打;兩年滅不了你們,我第三年繼續攻。你們的財力有限,而我的士兵和糧草供應是無窮盡的,就算你們都是長了翅膀,諒你們也不能飛到天地之外吧。

我好難過啊!我有必要非殺你們不可嗎?你們一定要傷害我管理下的良民,讓他們寒冷的時候沒有衣服穿,饑餓的時候沒有食物吃,平日住不上草廬,種地用不起耕牛,父母雙亡,妻離子散。我要是叫他們躲著你們吧,那他們的田地都得被你們侵占光,他們躲得沒地方可躲了。我要是叫他們賄賂你們吧,那他們的家產肯定會被你們掠奪幹淨,想賄賂都拿不出錢財了。如果你們站在我的立場上,也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們殺光而後快。我現在特意派人安撫你們,賜給你們耕牛、好酒、銀兩和布匹,而你們的妻子兒女,及其他親朋好友,我不能及時通知,你們要代為轉達:你們要好自為之,不要做傻事。我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如果你們還是聽不進去,不接受我的建議,那就不是我辜負你們,是你們辜負我,我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難受啊!每一個民眾都是我的同胞,你們也都是我的好孩子,一想到我最終不能撫恤你們,反而要殺掉你們,我心裏就難受得不得了!寫到這裏,我實在寫不下去了,淚水把稿紙全打濕了……

盧珂、鄭誌高看到了王陽明的告示,當場就感動得流淚了。這麼多年,官軍從來不把我們當人看,隨時想要斬盡殺絕。現在,有這麼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好領導,有這麼一個改邪歸正、棄暗投明的好機會,那還等什麼啊。

投降不是你想投就投的,得納投名狀。王陽明分派給了盧珂、鄭誌高一個任務,攻打大庾嶺,消滅陳曰能。王陽明此舉有一箭雙雕之意:如果盧珂他們是假投降,一旦和陳曰能開了戰,其他土匪也都容不下他們,在土匪界的名聲也就壞了。如果他們打不過陳曰能,甚至被殺掉,也算是借刀殺人,替自己除去一患。

盧珂也算爭氣,順利捕殺了陳曰能,為王陽明除去了一個目標。王巡撫重重賞賜了盧珂,並且把這個消息滿世界散布。盧珂知道,他已經成了土匪界的公敵,隻有死心塌地跟著朝廷混了。

暫時沒有戰事,王陽明可一點沒閑著,軍隊照樣操練。同時,軍隊編製也進行了改革:王陽明規定:

二十五人編為一伍,負責人稱小甲。兩甲(五十人)編成一隊,負責人是總甲。四隊(二百人)編成一哨,由哨長一人,哨協一人負責。兩哨編成一營,由營官一人、參謀二人負責。三營(一千二百人)為一陣,由偏將指揮。兩陣(二千四百人)為一軍,由一個副將統領。偏將和副將不固定,由巡撫根據情況安排。

小甲從所在伍的士兵中挑選,總甲從小甲中挑選,副將從千百戶義官中挑選。

層層授權。上一級軍官,有權處置下一級。副將可以處罰偏將,偏將可以處罰營官,營官可以處罰哨長,哨長可以處罰總甲,總甲可以處罰小甲,小甲可以處罰士兵。這樣一來,為了獲得升遷機會,人人必定作戰勇敢。

王陽明還把十家牌法的經驗用於管理士兵,每伍發一牌,把所有士兵的名字寫在上麵,稱為伍符。每隊、每哨、每營都要做兩個號牌,一個歸相應的統領掌握,另一個由王陽明收藏,調派軍隊的時候,都要根據號牌行事,嚴防混進奸細。

王陽明還向兵部上書,要求得到賞罰令。士兵臨陣退縮的,領兵官在陣前就可將其斬首;領兵官不聽命令的,總兵官可以立即將其斬首。戰場上立功的,無論職位大小尊卑,一律按功封賞。

王陽明發揮了他強大的說服能力。請求兵部領導發給令牌令旗:“夫盜賊之日滋,由招撫之太濫。招撫之太濫,由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由賞罰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

同時,還建議在南靖漳浦一帶,增設一個新縣,並建立巡檢司,維護地方治安。

王陽明的書信傳到了兵部,那些當領導的個個搖頭:這王陽明也太膽大了,一個文官要什麼令牌,難道是想造反嗎?隻有一個人例外,他點頭,這事就這麼通過了。

因為這個人叫王瓊,王陽明就是他推薦的,你們不信任他,就是不信任我嘛,人家要政策是有道理的,給!同意了王陽明的設縣請求,並賜名為清平。

有了令牌在手,王陽明就把軍隊牢牢控製住了,而那些還活著的山賊們,卻要整天提心吊膽,生怕哪天王撫台突然就打過來。但是,他們不清楚,誰會中這個頭彩。每個匪首的頭上,都懸掛了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會掉下來,插到他們的頭上。

有的時候,打你比不打你,更能讓你恐懼。

知己知彼,打破橫水與桶岡。

每一個成功的山賊,都有耀眼的成功履曆。他們平凡的外表下麵,都有一顆不安分的心,都有渴望改變命運的強烈願景。而成不了大器的山賊,往往都缺少長遠規劃,得過且過。

謝誌珊從來不是那種小富則安的混混,而是一個有遠大追求的山賊。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意味著什麼,也願意為此承擔相應的責任。他的偶像,就是《水滸傳》中的男一號宋江。他自稱征南王,廣結義士,收買人心,把對朝廷不滿的人大量聚集在自己身邊。

為了攻占橫水,徹底滅了謝誌珊,王陽明精心安排了十路人馬,聽起來氣勢凶猛,但每隊也就一千人上下。本著一貫的聲東擊西、指哪不打哪的方針,王陽明讓人放出秘密消息,他們要去攻打桶岡。藍天鳳得到消息,自然是緊張得不得了。

十月初九,大軍開到南康,王陽明突然接到一封舉報信,說是義官李正岩、醫官劉福泰通匪。

王陽明已經多次清理內賊了,但謝誌珊依然可以在南贛巡撫衙門安插細作,充分說明了他的間諜操作水平,不是一般的高。說不定哪天,王陽明的衛兵裏都混進了奸細,那後果可不堪設想了。

王陽明立即命令把這兩人抓來,給他們展示了這封舉報信。兩個人急忙替自己辯解。王陽明根本不聽,直接就要刀斧手推出去砍了,兩人急忙拚命磕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詛咒發誓,說自己是被冤枉的。

看著他們這麼可憐,看到他們為了活命,什麼尊嚴都不要的架勢,王陽明把他們狠狠訓斥了一頓,要他們戴罪立功。

晚上,兩人再次來到帥營,並且帶來了第三個人。那一晚上,大帳的燈直到深夜才熄滅,而已經進入夢鄉的謝誌珊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四個人做的事情,都是為了整死自己。

聽說王陽明把大軍都派遣出去打桶岡了,謝誌珊雖然聽說王陽明詭計多端,但還是鬆了一口氣。畢竟桶岡和橫水還有好長一段距離,不是說來就能來的。

再說了,謝誌珊對自己的地盤非常自信,他們的營寨,布置得就跟迷宮似的,外麵的人進來容易,出去可就太難了。大營裏麵遍布各種機關,什麼鐵蒺藜陣、石灰坑之類的一應俱全,來幾千人都有地方埋的。

土匪們整天處於王陽明的白色恐怖之下,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好不容易有這一次,可以放鬆一下。

可就在這時候,官軍卻殺到了大寨之前。原來,打著旗幟、浩浩蕩蕩殺向桶岡的部隊隻是偏師,真正的主力都化整為零,悄悄奔到橫水來了。

全副武裝的明軍,手執鋼刀長矛,在火槍隊的掩護下,向寨子發動了猛烈進攻。讓人吃驚的是,他們選擇的路線,似乎是精心設計的,幾乎避開了所有危險地段,沒有多少減員。很快,他們就突破了幾道關卡,直撲謝誌珊的大帳了。到了這個時候,還要血戰到底嗎?謝誌珊看著遍地的屍體,聽著四處活捉他的喊殺聲,做出了一個最明智的選擇。

他帶著一小隊人馬,直向桶岡方向逃去。

號稱固若金湯的橫水大寨就這樣被打破了。王陽明把那天晚上來到他大帳的三個人又叫了進來,給了一點小小的賞賜。沒辦法,打了那麼大勝仗,朝廷才給二十兩銀子,王陽明能不節約著花嗎。

李正岩和劉福泰帶來的人,原來是個木匠。橫水的柵寨,正是他參與設計的。

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木匠張保,卻有著很好的記憶力。他為了保住性命,畫得特別認真,什麼地方是哪個匪首的臥室,什麼地方有安全通道,什麼地方埋了什麼機關,什麼地方有什麼標記,如何進山,如何出山,都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使沒讀過書的大老粗,拿著這張圖也不會掉坑裏去。

鑒於當時的條件,沒法給每個士兵都複印一份裝身上,隻能描畫成數十份,交給領兵的隊長,讓他們指揮士兵時使用。即使是這樣,還是有個別腦子不好使的官軍,不小心中了機關,永遠被埋在了地下。這也是相當無奈的事情,打仗沒有不死人的,隻要是衝鋒在前線的士兵,隨時隨地都要直麵死神的擁抱。挺過來了是你的幸運,挺不過來是你的宿命。

藍天鳳不是謝誌珊,可以說是胸無大誌,沒有什麼長遠規劃,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做一天土匪打一天劫。不過,他的地盤挺不錯,桶岡的名不是白叫的。它從外麵看,確實就像個大木桶,四周高崖聳立,萬夫莫開,中間樹木茂盛,氣候宜人,實在是夏天納涼避暑,冬天生火燒烤的絕佳場所。桶岡山賊們在藍天鳳的帶領下,不向朝廷要政策,不給地方添麻煩,而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結合當地自然條件,種植了多種穀物和經濟作物。有人甚至估計,就算官軍封鎖十年,這些人都餓不死。

王陽明的軍隊來到了桶岡附近,但他和往常一樣,並不想直接進攻,而是派出使者前去招降,希望不靠武力解決問題。隻要他們三日後集結好隊伍放下兵器統一受降,就擔保他們的安全。

對於謝誌珊的到來,藍天鳳打心眼裏不歡迎。我的地盤我做主,你帶著一大票人來,白吃白喝不算,搞不好發動個政變什麼的,我這麼多年的辛苦不是白費了,積攢多年的財富不都歸你了。可是,要我殺了謝誌珊,我還真拿不出這魄力,畢竟更大的敵人王陽明,還在盯著我們不放……

對於王陽明的招降,謝誌珊與藍天鳳又產生爭執了,藍天鳳對招降條件有些動心,不就是繼續當我的桶岡之王嗎?謝誌珊卻是堅決不同意,要和王陽明血戰到底。藍天鳳可不高興了,這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嗎?你要血戰,在自己的地盤上去血戰啊,跑我這來搗什麼亂。我辛辛苦苦幾十年,好不容易攢下了這麼點家當,經得住你破壞嗎?

兩人正在營帳裏爭吵得不可開交時,外麵也是人聲喧嘩不止。藍天鳳急令人去查看,功夫不大,一個哨兵跑了進來,說話聲都帶著哭腔了:“報……報告大帥,外麵有好……好多的官軍,我們被包圍了!”

藍天鳳猛地站了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謝誌珊。謝誌珊急忙解釋:“這不關我的事。”

“不關你的事,不是你把他們領來,他們能找得著地方嗎;不是你嚷嚷著要對抗到底,我們早就投降,人家會打我們嗎?不如……不如我拿你去當見麵禮算了!”

藍天鳳拔出腰刀,就要砍謝誌珊,謝誌珊的手下急忙上前抵擋。外麵的喊殺聲越來越近,裏麵兩拔人卻打得難解難分。還是謝誌珊有經驗,他賣個破綻,告訴手下弟兄:“再不跑,就跑不出去了!”

謝誌珊帶著自己的弟兄拚命逃跑,而藍天鳳的士兵們卻一批批地放下武器。不過,他們得到的不是熱情的鼓勵與真誠的問候,而是更快速有效的屠殺。原來官兵接到的命令就是:敢不投降的格殺勿論,敢於投降的照樣殺掉。橫豎都是死,按理說,被逼上絕路的土匪這時候應該迸發出巨大能量。可惜的是,他們的膽已經被嚇破了,除了到處亂跑,就是繼續投降。明明知道投降了也要死,他們卻完全沒有反抗的勇氣。

官軍們一邊忙著割腦袋一邊歎息,當山賊要很高的職業技能和心理素質啊,不然就和這些死人一樣……

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桶岡被毀得一片狼藉,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兄被殺得一塌糊塗,藍天鳳這小心肝顫抖不止。他恨謝誌珊惹來麻煩,恨王陽明不守承諾,更恨自己過於善良,輕易上當受騙。世界如此險惡,我卻如此脆弱。

突然之間,藍天鳳開心地笑了起來,你們不是想割老子的人頭換賞銀嗎?沒門,老子我就玩死你們!他精心挑選了一處絕壁,準備頭朝下跳下去,摔個腦漿迸裂,看你王陽明怎麼向朝廷請功,哈哈哈!

藍天鳳是想頭著地,結果被山上的樹枝掛了一下,摔死時腦袋還是完整的,當然也逃不脫被割掉的下場。衰人就是衰人,連這麼點小心思,老天都不肯成全你嘛。

謝誌珊拚命衝殺想突圍出去,但顯然無法如願。他被人認了出來,押到了王陽明大帳。

謝誌珊一表人才,談吐不凡,王陽明真想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可根據自己的相人術,他又果斷地放棄了:這個人非殺不可。

近三百五十年之後,當曾國藩遇見李秀成的時候,一定也有這種矛盾的心理。謝誌珊倒是個漢子,坦然受刑,一如後來的太平天國忠王。臨刑前,王陽明突然想到了什麼,就問他:“你不過是一個平民,為什麼能聚攏這麼多人馬?”

這是要向死人取經啊。

謝誌珊倒也真實誠,他說:“籠絡人才是非常困難的事。不過我喜歡結交江湖好漢。碰上自己欣賞的,就決不輕易放過。一定要想辦法讓他跟我走。如果他喜歡喝酒,我就多陪他喝;如果他家裏有困難,我就厚厚救濟。等到他們感激我的時候,我就告訴他們實情,他們也就樂意跟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