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兩京講學很愜意(3 / 3)

一路陪在他身邊的,還有自己最欣賞的弟子兼妹夫徐愛。

徐愛的仕途很順,二十出頭就在直隸祁州府當上了知州,隨後又通過京察,被提拔為南京工部員外郎,正好可以陪老師南下。

和徐愛在一起,王陽明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肝痛也暫時被他放在了一邊。在去餘姚的船上,他突然問徐愛,是否能記住《大學》的內容。

我暈,徐愛心說,你咋不讓我背三字經?他抬起頭,發現老師神色相當嚴肅,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於是他就開背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等等!”老師打斷了他,“你背錯了!”

“不可能吧,我從小就倒背如流,還能錯,要錯隻能是編書的錯了!”

“說的好,的確是編書的給搞錯了。錯不在你,而在於程明道和朱晦庵。”

天呐,全中國的讀書人都知道官方版《大學》的總編是誰,那可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朱熹,朱子啊,孔子之後就是他了。可是王陽明,卻敢於質疑朱熹和程頤兩位泰山北鬥。

王陽明告訴徐愛:“孔子本來說的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但明道先生寫錯了,晦庵先生也跟著錯。”

我們看一下兩個人的解讀。

朱熹:《大學》的根本宗旨,在於弘揚人性中正大光明的德性,強調的是棄舊圖新。

王陽明:《大學》的根本宗旨,在於弘揚人性中正大光明的德性,強調的是親近百姓。

在朱熹看來,明明德是本源,是目的,是致知,新民是歸宿,是方法,是格物。通過明明德才能實現新民。

而王陽明卻認為,明明德就是親民,親民才能明明德,兩者知行合一,萬物一體。

徐愛一邊聽,一邊在心中默記。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把老師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整理出來,功過由後人評說。

王陽明和徐愛一口氣在餘姚待了半年多,十月才來到南京報到,更讓今天的我們羨慕的是,他居然沒有受到任何處分。隨後他就去滁州上班了。

滁州我們大家都不陌生,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就是在這裏創作的。

大好年華出任養馬官,當然不是什麼太光榮的事情,不過王陽明也有自己的考慮。從在北京開始,他就把自己的第二職業打理得相當紅火,到了滁州,他依然不會放棄收徒教學。

聽說他來到了滁州,以前在大興善寺聽課的弟子,其中有些人居然千裏迢迢跟過來了,滁州當地和周邊也有一些學子,因為聽過王陽明的傳奇經曆,特意趕過來報名,甚至還有大城市南京和安慶的學生。

王陽明的學習班開起來了,規模不如大興隆寺,但這算得了什麼呢,隻要有了火種,還怕燒不旺嗎?阿基米德說,給他一個杠杆,他能撬動地球。而你給王陽明一個馬圈,他也能給改造成教學場所。

天高皇帝遠。上司對王陽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既沒查封他的學習班,也沒有責令他寫檢查。當了六個多月弼馬溫,他把大部分心思都用在講課上,工作完全是在應付。

滁州城外五裏處,有著名的琅琊山,《醉翁亭記》中寫道:“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對藝術家來說,山水能激發創作靈感,對於哲學家來說,山水一樣能幫助他思考世界和人生。王陽明會帶著他的數十名弟子,走在歐陽修等人走過的山路上,坐在釀泉邊,飲酒賦詩,抒發胸臆。

他也會讓弟子們做農活,體會農夫的稼穡之辛苦。而他與薛侃在滁州的一番對話,也被陽明弟子奉為經典。

這一天,薛侃同學彎著腰,在花園裏拔草。沒多大功夫,他就拔出了一身汗。而王陽明站在旁邊,微笑著捋著快及肚臍的長須。

薛侃恨自己生活在落後的十六世紀,連個除草劑都發明不出來。“先生,”他有些煩燥地問,“世上為什麼善難以培養,而惡也難以去除呢?”

王陽明告訴他:“這隻是因為人們不去培養善、鏟除惡。”不一會兒,他又說:“如果人人都從自身出發去看待善惡,那一定會出錯的。”

薛侃顯然聽不明白了,擺了個天真無邪的Pose。

王陽明解釋說:“你想啊,天地間萬物生生不息,花和草,真的一定有善與惡的區別嗎?你如果想要賞花,就會認為花是善,草是惡;如果想種草,就一定會認為草是善的。你所區分的善惡,都是按照自己預先設計的標準來判斷的,因此是錯的。”

“那麼,難道世界上就沒有善惡的標準了嗎?不應該有嗎?”

“無善無惡,是天理處於靜止的狀態;有善有惡,是思想感情發出的結果。思想感情沒有發動,就沒有善惡之分,這就是善的最高境界——至善。”

“那老師,佛教也是主張無善無惡的,跟您說的區別在哪裏?”

“佛教過於執著於無善無惡,其他一切都不管了,這樣是不能管理天下的。聖人講的無善無惡,隻是‘不要從私欲出發為善為惡,不為氣所動’,但‘遵循王道’,‘歸到準則上來’,就很自然地能夠依照天理,像《易經》中說的那樣,裁成天地之道,輔助天地之宜。”

“既然草不是惡的,那就不應該去除嘛。”薛侃恨不得馬上放下工具,回屋裏睡覺。

王陽明樂了,心說這小子,大大的狡猾。他告訴弟子:“你這樣說,就是佛、道的觀點了,草如果長在花園中礙事,你除掉它又何妨呢?”

“那這樣一來,不就是有意的為善為惡嗎?”

“不做好惡,不是說世間真的沒有好惡之分了。如果這樣,人就沒有知覺了。所謂的不有意為善為惡,是說人的好惡要遵循天理,不要摻雜個人的私心。這樣,就顯得沒有好惡一樣。”

“先生,我們除草的時候,如何才能遵循天理,不摻雜私念呢?”

“如果草對我們有妨礙,按照天理,就應該去除。你除了就是了。偶爾有些沒有除去,也別太放在心上。心中如果有一分在意,就會感到有些牽累,許多地方就會被意氣所動。”

“那麼善惡與事物本身就完全無關了?”

“善惡就在你心中,遵循天理就是善,意氣發出來,就是惡啊。”王陽明很耐心。

“那麼事物本身,一定是無善無惡的吧?”

“在心是這樣,在物也是這樣。世俗的儒生並不明白這個道理,舍棄本心存養而求於外物,把格物的學問搞錯了。每天在心外尋求,隻是做得‘義襲而取’,開始做事時不知其然,習慣後不知其所以然。”

薛侃突然想起了什麼:“老師,您以前說過的,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應該如何理解?”

“這正是遵循天理的結果啊。天理本來就應該是這樣。這裏沒有有意地區別善惡。”

“喜歡美色,厭惡惡臭,怎麼能說是有意的呢?”薛侃這話有些抬杠了。

王陽明並沒有發怒,他說:“這是誠意而不是私欲,誠意就是遵循天理。即使按天理做事,也不是著意去做,而是自然而然地去做。因此,一旦心中有了憤怒、怨恨、喜歡和高興的情緒,就無法保持中正平和。必須胸懷廣闊,才是心的本體。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就明白了什麼叫‘未發之中’。”

這時候,另一個學生孟源過來了,他說:“先生說過‘草有所妨礙,按理應當除掉’。為什麼又說這是從自身的好惡產生的念頭呢?”

王陽明告訴他:“這需要你自己心中的體會。你要去除草,是什麼心思?濂溪(周敦頤)先生卻特意留著窗前的草不除,又是什麼心思?琢磨一下吧。”

這時候,很多學生都來了,王陽明告訴他們:“如果要得大道,橫說豎說都能說得通。如果此處通了,下一處又不通,隻能說明,還是沒有得大道。”

日子就在這樣的教學相長中度過,王陽明忘記了朝中的鉤心鬥角,忘記了朱厚照的做事荒唐,忘記了入閣拜相的理想,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養馬。而把絕大部分心思用在了教學與思考上。

讓他有些慚愧的是,自己這樣一天天的不務正業,不但沒有受處分,反而升官了,正德九年(1514)四月,他被提拔為南京鴻臚寺卿。

不過,這官名聽起來威風,照樣是一個標準的閑職,管理皇帝的婚喪嫁娶禮節事宜。如果在北京上班,工作還能忙一些,但在南京,完全是無事可做,領著工資天天休閑。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好歹可以離開小城滁州,可以在大城市南京上班了。

滁州離南京隻有一百多裏,坐船過去相當方便。王陽明走的那天,前來送別的朋友和學生超過了一百多人。這一次,他倒是沒有拖延時間,五月就到南京上任了。

金陵古城,講學的美好時代。

有一個地方,王陽明從小就非常向往,有一座城市,讓他一直魂牽夢繞。論及文學之昌盛,人物之俊彥,山川之靈秀,氣象之宏偉,以及與民族患難與共,休戚相關之密切,全中國沒有一個城市,可以和它相提並論。這當然就是南京。王陽明喜歡南京,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他相信,相比滁州,這裏的辦學條件要優越得多。

王陽明去鴻臚寺報到之後,很快也適應了這裏的工作節奏——悠閑。對於想做實事的人來說,這職位無疑是非常折磨人的,對於想開拓第二職業的人,卻是非常理想的選擇。

有這麼好的工作環境,再不辦學就太對不起自己了。王陽明很快就將自己的學習班置辦了起來。在南京,他還有一個得力的助手——徐愛。

徐愛擔任南京工部員外郎,不到三十就當上了五品官,這個八零後的前程看起來相當不錯。但他卻把自己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協助老師辦學上。王陽明自己隻喜歡講課,對於管理學生的事情沒有興趣,這些都交給了徐愛。三百多年之後,康有為在廣州經營萬木草堂時,梁啟超的盡力輔佐也讓老師省心不少。

王陽明根本不愁招不到學生,原來很多滁州的學生,又跟到南京來了——多虧南京沒有實行王陽明後來最熱衷的保甲法,不然這些人都得被清理出去。南京當地的學生也不少,周邊幾個府的學生也逐步聚攏過來。很快,這些人的食宿都成了嚴重問題。最高興的是南京的各種房東們,他們趁機提價。

徐愛不得已,安排很多人在鴻臚寺的庫房裏打地鋪。條件艱苦,但學生們根本不計較這些,隻要能當麵聆聽王陽明的教誨,暫時的困難和不適又算得了什麼呢。

看著一個個不知抱怨,隻有欣喜的年輕人,徐愛不禁感慨,這真是一個講學的美好時代。

這一時期,連同在滁州拜入王陽明門下的,一般都有一個響亮的名號——王門二期。其中比較著名的有:黃宗明、薛侃,馬明衡、陸澄、季本、周積(為王陽明送葬)等,他們都是不甘平庸的年輕人,都是陽明學說的忠實粉絲。

王陽明把學堂就設在鴻臚寺附近,他自己坐車十幾分鍾就能到。工作的事情,上午應付已經是綽綽有餘。下午是他固定的講課時間,但他每十天也就講幾次而已。其他時間,由徐愛等人授課。而到了晚上,按中國人的傳統,許多飯局邀約是不可避免的。

南京的夜晚是迷人的,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租一艘畫舫,邀三五好友,置一桌酒菜。前方不遠處,夫子廟的燈火闌珊清晰可見,耳邊不時傳來歌女曼紗的吟唱和絲竹之音。幾個人猜拳行令,即席賦詩,美酒可以讓人暫時忘記一切不如意,歌女的微笑讓你感覺自己身在天堂。可是你知道,自己還沒到及時行樂的時候,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值得自己去努力,世界上還有很多代價,值得自己去付出。因為現在,一切還來得及。

如果有一天,一個偶然的機會,你居然從一個歌女的口中,聽到“知行合一”,作為這種理論的發明者,你會是什麼感受?

你體會到的肯定不隻有得意,還有一種沒有虛度年華的滿足感。學問不隻是用來賣弄的,而是應該讓更多人受益。讓田間的老農,船上的歌女,甚至路邊的乞丐,都明白知行合一。聖人可以學而做,這個社會一定會減少很多悲劇,催生更多美好。

從北京到南京,王陽明走到哪裏,他的弟子就追隨到哪裏,他的學問就流傳到哪裏。在那個沒有電視、沒有網絡、沒有報紙的年代,一種學說的流行,有賴於口口相傳的知名度傳播,這是何等困難的事情,但卻成了事實。

時間過得真快,滁州半年,南京兩年半,轉眼又到了地方官三年一次的京察時間。王陽明返回了北京。

禦史楊典推薦王陽明做祭酒(類似於現在的社科院院長),內閣沒有同意。你以為他們真傻嗎。

當時朱厚照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突然準備大力推廣佛教,命令太監劉允前往烏思藏齎送番貢,奉迎佛徒。首輔楊廷和對朱厚照的行為表達了強烈的抵製情緒。而王陽明自己雖然曾與佛道兩教走得很近,對朱厚照的做法也是不讚成的。而且,這是一個對楊廷和示好的良機。王陽明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但也絕非一根筋。

這年八月,王陽明在北京寫下了兩千多字的《諫迎佛疏》,委婉地向朱厚照表達了不同意見。大意是,不能因為迎佛而增加百姓負擔,有損聖譽。不過對於朱厚照來說,他早就不管什麼聖譽了,隻要自己玩得爽就好。不過王陽明還沒有來得及上這道奏疏,朱厚照就放棄原來的打算了。

這一年,祖母岑氏老夫人已經九十六歲,即使在今天,這個年紀也是高壽。王陽明十月寫了《乞養病疏》,一是提出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宜為官,二是奶奶日夜盼望我回去,希望能見最後一麵。如果以後有機會,再來報效國家。奏疏呈上去之後,如同一把沙子扔進了太平洋,一點動靜沒有。

不得已,王陽明隻好返回南京,繼續當他的鴻臚寺卿。可他剛回來上班,吏部的任用公文卻來了。王陽明升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巡撫南贛汀漳等八府一州。

這對王陽明來說,到底是機遇還是危機?去,還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