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在北京沒待多久,吏部的委任書下來了,他被委任為南京刑部清吏司主事,從六品。雖然官階升了,但王陽明對這個任命很不高興。級別和十年前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一樣,地點還是在南京,遠離權力中心。他已經年近四十,別人是四十不惑,他是四十不獲,什麼都沒得著,居然還不如十年前混得好。
幸好王陽明有很多朋友,他們也不希望他去南京。在中國,幾乎做任何事都需要人情,都依靠人脈。官員升遷調動更是如此。
正德六年(1511),王陽明留在北京過了新年。春節剛過,朋友們就帶給他一個好消息,他被改任為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不用去南京了!
更讓王陽明開心的是,他的上班地點和湛若水的翰林院相去不遠,而且兩個人工作都不忙,空閑時間都多,可以經常交流切磋。
最讓王陽明開心的是,朝廷居然讓他擔任會試同考官,為這個國家最優秀的年輕學子批閱考卷。也正是在這一年,他被一份精彩的答卷所吸引,建議將作者定為會元,結果主考官還同意了。
而這份試卷的主人,後來躋身王陽明最優秀的學生之列,並且開創了一個學派。
老朋友不能忘記,他又結識了許多新朋友。
劉瑾已經倒台,劉瑾當年重點打擊過的王陽明,也成了京城小有名氣的年輕才俊。回京之後,慕名前來拜訪的人相當多。
老朋友儲罐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年輕人,這個人對王陽明後半生的影響非常大。
他就是黃綰。往好地說,黃綰的說服能力特別強,換一種更直白的說法,他就是個大忽悠。
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大忽悠,甩詞是必備的基本功。就像今天的情場浪子,印上個“執行董事”、“聯合創始人”的名片,跟小姑娘喝個咖啡,隻要時不時蹦出“QFII”、“MBO”等詞來,都能讓對方上當,以為這是個多了不起的人物。實際上他就一窮光蛋。
黃綰,字宗賢,號久庵,浙江黃岩人。他外表帥氣,性格豪爽,又時不時嘴裏能冒出來“天理”“人欲”“良知”這樣的大詞,著實能哄住一部分不明真相的群眾。
沒過多久,王陽明把黃綰介紹給了湛若水,三人在大興隆寺一拍即合,很快就張羅起了一個學院。
王陽明是主講老師,負責傳授他躺在棺材裏琢磨出來的哲學思想。
湛若水除了講課,還兼管教務工作,因為王陽明不喜歡做瑣碎的事情。
黃綰負責招生,以他能把正的忽悠斜,好腿忽悠瘸的說服能力,招來了一拔又一拔熱愛名利,渴望成功的年輕人。
如果我們坐上時光機,回到五百年前的北京城,就會欣喜地發現,位置有點偏僻的大興隆寺(在房山),比今天的百家講壇錄製現場還熱鬧。王陽明一開始在小房間講課,再後來換到了大廳,最後幹脆放在了廣場上,架不住學生太多啊。他又不可能實行小班授課,那樣自己的身體也吃不消。而且,相同的內容,他不願意講第二次。
台上,王老師用他有些尖細的南方口音,用自己獨特的風格,講授那些被社會公認、也是科舉必考的經典。台下,是一張張如饑似渴的麵龐,一雙雙專注認真的眼睛,一隻隻飛快記錄的右手。略微有些遺憾的是,偌大的現場,沒有一個女學生,沒有紅袖添香的意境。如果有幾個漂亮美眉在場,王老師說不定會更有靈感,更加妙語連珠。
弘治十八年,王陽明第一次在北京開門授徒時,真可謂是門庭冷落鞍馬稀,沒有一個高帥富。個別時候老師甚至比學生還多。當時,年輕人都被文學青年領袖李夢陽吸引過去了。對於聽他那些高深的學問沒興趣,而他剛剛踏上講壇,也是底氣不足,講課純屬邊教邊學,學著教,教著學。
而經過龍場頓悟的艱苦磨煉,有在貴陽書院的成功經驗,身邊又多了湛若水和黃綰這樣的得力幫手,如今的王陽明膽子更大,底氣更足,自信心更是非常強勁。
更重要的是,他的講課技巧也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台階。不是每個滿腹經綸的人,都適合站在講台上,站在講台上都能進退自如。
你需要有強大的氣場,鎮得住那些學生。
你需要控製講課的進程,讓學生跟著你的節奏走,被你的講授所吸引。
你必須要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吊起學生的胃口,讓他們不聽你的課不舒服。
你甚至需要做饑渴營銷,突然消失一兩個月,讓滿世界的學生在沒有你的日子裏,感覺世界都變成了黑白色,讓他們依戀你,如同屌絲依戀女神(的視頻)。
王陽明的學生不僅僅限於年輕人,甚至也有年近半百的中老年人;不限於正在科舉道路上艱難前行的學子,還有一些早已拿到學位,甚至當上高級幹部的人。戶部侍郎喬宇就是他們中間的優秀代表。
喬宇要調到南京擔任禮部尚書,但他並不高興,他還年輕,可不想去那個適合養老的地方。
失落的喬宇來到大興隆寺,向王陽明辭行。他不會想到,自己幾年之後,還會和王陽明一起戰鬥。
王陽明告訴他:學習貴在專心。
喬宇說:沒錯啊,我從小就喜歡下象棋,一度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我每天不是下棋,就是走在去下棋的路上。我每天雙眼不是看棋子,就是看棋譜,因此我棋下得非常好,所以學習貴在專心。說完微微一笑。
王陽明說:學習貴在專精。
喬宇說:沒錯啊,我長大以後學習詩詞,對每個字都精益求精,對每個句子都精雕細琢,現在我已經不學粗俗的唐詩宋詞,開始研究更有品味的漢魏樂府了,確實是學習貴在專精。說完哈哈大笑。
王陽明說:學習貴在態度正確。
喬宇突然難過起來:“對呀,我中年之後才喜歡上了聖人之學,後悔學什麼下棋,讀什麼樂府,但我現在已經靜不下心來,無法專注了,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啊?”當著王陽明的麵,他差點就哭了起來。
王陽明讓童子給他倒了杯茶,穩定了一下尚書的情緒,然後告訴他:“學下棋,學詩詞,學聖人之學,都是做學問。但隻有學聖人之學,你才能走得更遠。聖人之學是大道,其他的學習都是荊棘小路,很難走得通。因此,隻有專心於聖人之學,才是真正的專心;隻有專精於聖人之學,才是真正的專精。專心於下棋,那隻能叫做沉溺;專精於文詞,那隻能叫怪癖啊。”
喬尚書臉有些發燙,他連連點頭,說可惜沒早跟著王老師學啊。
王陽明接著說:“文藝技能雖然也是從聖人之道中衍生出來的,但離道太遠,隻是旁支末節。要學聖人之學,必須把意向調整到聖人之道本身上來。才能把‘惟精惟一’落到實處,非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成。你要把精力集中到關鍵之處,成功還是指日可待的。”
喬宇滿心歡喜。到了南京,逢人就講王陽明的哲學。王陽明人不在南京,南京已經有了他的傳說。
王陽明在吏部的領導方獻夫,也甘願給自己的下屬當學生。方獻夫出生於成化二十一年(1485),字叔賢,廣東南海人。早在弘治十八年,剛滿二十歲的他就中了進士,後來受到武宗賞識,出任吏部員外郎(副司長)。
這就出現了一幕罕見的景象:在吏部,王陽明要向領導方獻夫行禮,轉身到了課堂上,方獻夫卻要參拜老師王陽明。
朱陸爭端,鐵三角被拆散。
大興隆寺的輔導班人滿為患,火爆程度超過了今天的中關村考研一條街,甚至影響到了順天府學和兩大縣學的生源質量,很多人看王陽明不爽,希望能打擊這種涉嫌非法辦學的活動。禮部和內閣接到的投訴文書越來越多,相關官員也不得不慎重起來,再不能整天喝茶聊天了。治治王陽明,至少可以向上級領導證明,我們不是每天混工資的閑人,我們也有在工作嘛。
不過,王陽明的老爸王華雖然退休了,當年的很多朋友現在都當上了高官。湛若水和黃綰在京城也有很多門路。真要下命令把學校關了,還不得得罪很多老幹部啊。可就在這時候,有個叫徐成之的同學,公開了一封王陽明的親筆信。這一下,禮部官員半夜睡覺時醒了——是笑醒的。
徐成之是什麼來曆,居然可以讓王老師寫親筆信?
其實,他不算什麼風雲人物,不過是大興隆寺幾百號學生中的普通一員,扔人堆裏絕對找不出來的那種。
但王陽明信中的內容很敏感,講的是朱陸異同。
朱熹與陸九淵是中國宋明學術史上繞不開的名字,而他們都出生在南宋時的江西,並且在同一個世界上生活了五十四年。兩位大師“所學多不合”,並曾在鵝湖展開過大辯論,搞得不歡而散。但嚴格地說,兩人的分歧其實隻是學術觀點不同,並且有什麼不共戴天的矛盾。他們之間是君子之交,陸九淵還曾受邀,在朱熹主持的白鹿洞書院講課。
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呂祖謙為了調和朱熹和陸九淵之間的理論分歧,邀請陸九淵及其兄陸九齡與朱熹見麵。六月初,朱熹與陸氏兄弟應約先後來到信州(今江西上饒)鵝湖寺,雙方就各自的哲學觀點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
兩人辯論的中心議題是“教人之法”。朱熹老先生的一貫主張,就是“格物致知”。認為格物就是窮盡事物之理,致知就是推致其知以至其極。朱熹聲稱格物致知隻是一事,不過是認識的兩個方麵而已。也正因為這樣,朱熹主張學者要多讀書,多觀察事物,根據經驗,加以分析、綜合與歸納,然後才能得出結論。
陸氏兄弟則從“心即理”出發,認為格物就是體認本心。主張“發明本心”,心明則萬事萬物之理自然貫通,不需要讀書太多,也不需要終日觀察外界事物,去除此心之蔽,就能通曉事理。因而尊德性、養心神是最重要的。他們反對多做讀書窮理的工夫,聲稱讀書學習並不是成為聖賢的必由之路。
陸九淵甚至認為,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道德良心,自古以來,聖賢相傳的也隻是這種本心。人生何其短暫,將大好的年華、寶貴的精力花費到注解詮釋古代經典上,以探求精微大義,隻會使人更加迷惘(朱熹不就喜歡這麼做嗎?)。同時,他認為自己的觀點是“易簡工夫”,一定會永久流傳,發揚光大,而朱熹的學問是“支離事業”,終將走向沉淪。
此次“鵝湖之會”,雙方爭論了三天,現場氣氛很不和諧,最終不歡而散,沒有吵出任何共識,倒是給後世留下了一座鵝湖書院。
徐成之同學是朱熹的狂熱崇拜者,而王興則是陸九淵的忠實粉絲。兩個人整天吵來吵去當然也沒有什麼結果,就想請王陽明來做判決。
世界上還沒有一模一樣的兩片樹葉呢,怎麼可能讓兩個大學問家的觀點完全一致或者基本相同?學問在爭議中才能更快地發展,思想在碰撞中才能更好地升華。可是,朱熹的學說已經被大明官方確定為指導思想,是科舉考試的依據,這樣一來,陸九淵必然被視為異端。
王陽明自己的學問來源於陸九淵,但他還沒有蠢到公然否定朱熹,和主流意識形態唱對台戲的地步。自己的學生是朱熹粉絲,他也不想清理門戶,甚至還很認真地寫了一封回信。
王陽明強調朱熹與陸九淵之間的差別,更像是子路、子貢一樣的同門殊科學,隻是學理上的差別,而沒有什麼根本對立。我們求學是為了增加知識,完善自己,而不是要辯倒別人。每個人都從有利於自己的證據出發,去攻擊對方觀點中的薄弱環節,這種方法不可取,而應當“置心於公平正大之地,無務求勝”。
這封信看似不偏不倚,但明眼人早看出來了,王陽明搞的那一套,就是陸九淵的升級版,他這是想把朱熹徹底推下神壇,甚至想取而代之。這還了得?
可是,王陽明怎麼說也算是官二代,在京城有不少社會關係,支持他的聲音也不弱。當務之急,是先把那個“大興隆寺邪惡軸心”給拆散了,讓你王陽明孤掌難鳴。
思想有多遠,你們就給我滾多遠!
正好正德七年(1512),安南國王死了,需要大明冊封新王(當然是象征性的,和今天的英國女王任命首相差不多),這個光榮的差事,就交給了湛若水。隨後,黃綰估計是受到了什麼威脅,收到郵包炸彈一類的東西,很知趣地請假回老家養病去了。鐵三角隻剩了一角。
要想把王陽明趕出京城,又不太傷和氣,有好辦法嗎?當然有啊,升官!
其實王陽明在北京的這幾年,官階也是一直在升遷,而且步子一點都不慢。從正德六年正月開始,他一直在吏部工作。開始是正六品的驗封司主事,九個月後當上了文選清吏司員外郎(相當於副司長),轉過年的三月,他被提拔為考功司郎中(正司長)。不過,都這把年紀了,做得好的早就入閣了;做得不好的,也能混個侍郎甚至尚書當當了。王陽明雖然不是官迷,但顯然他對於升官不反感的。那,就給他升個官,去南京吧。
人在滁州,無善無惡心之體。
正德七年十二月,王陽明在大興隆寺的輔導班必須得告一段落了。他被升為南京太仆寺少卿,官階正四品,按說也算是朝廷大員了。從正七品的廬陵縣令到如今的正四品,王陽明隻用了四年時間,他的升遷也夠快的。但骨子裏以入閣拜相為奮鬥目標的王陽明,對這樣的邊緣職位很不感興趣。
按大明的崗位設置,“太仆寺掌管車輅、廄牧之令”,說白了就是個養馬的機構。一把手是太仆寺卿,從三品,少卿有三人,都是正四品。《西遊記》中也有類似的官職,男一號孫悟空當年幹過的,叫弼馬溫。
說是南京的崗位,但工作地點,還在距離金陵城幾十裏外的滁州。
他已經是幾進幾出了,每次離開北京,都非常想念;每次回到北京,都會有新的發現、新的感悟。他希望自己的南京之行隻是人生中一個小小篇章,他還是要回到北京。
如果你厭倦了北京,你就厭倦了整個世界。可日後的局勢發展,既出乎他的意料,又讓他留下了終身遺憾。
既然朝廷對於官員赴任沒有時間限製,王陽明又多年都沒回老家了,他幹脆給上司請了長假,次年二月直接跑回餘姚,見到了奶奶和父親,還有妻子,一家人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