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兩京講學很愜意(1 / 3)

心即理:道理都是相通的。

人生,其實就是一場旅行。

再聰明的人,離開朋友都會寸步難行。王陽明能夠離開貴州,靠的是京城朋友的努力活動。戶部侍郎喬宇和前戶部侍郎儲罐一直為把王陽明送出貴州而奔走,他們打通了吏部尚書楊一清的關係,為王陽明爭取到了這個名額。

王陽明去江西,基本上還是沿著兩年前走過的水路前行。同樣的道路,兩年前走的時候非常痛苦,非常絕望。兩年之後,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船到湖南辰州,他的學生們已經在這裏等候多時了,領頭的年輕人叫冀元亨。

冀元亨,字惟乾,湖廣常德府武陵縣(今湖南省常德市)人。《明史·;列傳第八十三》是王守仁傳,編著者特意將冀元亨的小傳與其老師放在一起,並且宣稱“守仁弟子盈天下,其有傳者不複載。惟冀元亨嚐與守仁共患難”。王陽明的弟子何止千百,而這樣的殊榮卻獨一無二,連徐愛都沒撈到。可見冀元亨與王陽明的關係,實在很不一般。

船入洞庭湖,煙波浩渺,一望無邊。王陽明和幾個弟子講起了在貴州的經曆,一群人發出了感慨聲。而冀元亨聽王陽明講到“心即理”時,有些不明白,就想讓他解釋一下。

王陽明讓書童拿來一本《戰國策》,打開第一頁,是一張戰國時期各國形勢圖。

王陽明將地圖扯了下來,撕成十幾張碎片,然後交給冀元亨:“把它拚起來。”

冀元亨樂了,我曆史學得多好啊,齊楚燕韓趙魏秦,宋衛中山魯滕鄒,我倒背如流,拚這個,太容易了!那我就賣弄一下自己豐富的知識吧,不好意思。

不過,很快他就樂不起來了,撕成碎片的地圖,已經無法讓他看清形勢,背再多的國家也沒用,拚來拚去也無法拚出全貌。冀同學急得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王陽明的書童看著好玩,就說:“讓我也試試。”

冀元亨輕輕地哼了一下,心說本才子都完不成的任務,你這個小朋友更是連門都沒有。我看你怎麼拚?

可就在他閉眼休息的功夫,書童就把完整的地圖交給了王陽明,王陽明讓冀元亨過來參觀。

冀同學徹底崩潰了:難不成他會變魔術?

王陽明問書童:“你是怎麼做到的?”

書童有點臉紅了,他說:“我以前看過這本書,知道地圖背麵是劉向(本書作者)的頭像,我就把地圖翻過來拚。這,算不算投機取巧啊?”

“哈哈,當然不算。惟乾,你明白什麼了嗎?”

心即理,天下豈有心外之物,心外之理?

冀元亨突然開竅了,隻要動機是善良的,用什麼方法都在其次了。宇宙間萬事萬物之“理”,和人心之“理”,難道不是相同的嗎?

廬陵知縣,提升管理能力的好平台。

正德五年(1510)五月,王陽明順利到達吉安府廬陵縣,新的職業生涯開始了。

這一年他已經三十九歲,中進士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三十九歲的時候,諸葛亮是蜀漢的軍師中郎將,於謙是大明的兵部右侍郎,曾國藩是大清的禮部右侍郎,而他王陽明,隻是一個小小縣令,七品芝麻官。五年前,他已經是六品的兵部主事,這些年來,完全是逆成長。

不過,再怎麼發展慢,總比在貴州睡棺材強,而且相比給人跑腿打醬油的京官,能夠獨立管理一個縣,領導上萬老百姓,也算是提升管理能力的絕佳機會。

提起廬陵縣和它所在的吉安府,中國人都不陌生。“翰林多吉水,朝上半江西。”說的就是這裏的人才輩出。歐陽修、楊萬裏、文天祥、楊士奇這些名人,都在這裏出生,在這裏成長。明成祖初建內閣,七名翰林學士中,有五人來自江西,而其中竟然有三個來自吉安。

廬陵地傑人靈,這裏的每一條街道,都可能有宰相成長的故居;這裏的每一座茶館,都可能留下狀元親筆的墨寶。生活在這裏的人,自豪感沒法不強,自信心沒法不足,自負情緒沒法不嚴重。廬陵縣令不好當,也顯得非常自然合理了。

剛到廬陵,王陽明沒有馬上上班,嚴嵩又來拜訪了。

丁憂期滿之後,嚴嵩沒有馬上進京,而是繼續留在分宜,專心讀書。聽說王陽明到廬陵做官,他第一時間前來拜訪。王陽明帶嚴嵩參觀了當地著名的白鷺洲書院和淨居寺,鼓勵嚴嵩認真讀書,日後做一個忠於職守、造福百姓的好官,嚴嵩一邊聽,一邊認真點頭。

嚴嵩同學後來都做了些什麼,熟悉明史的人都很清楚。

送走了嚴嵩,王陽明就去知縣衙門上班。他沒想到,自己的知縣生涯是這樣開始的。

第一天升堂的王大人,還沒有來得及享受到縣太爺的威風,就被告狀的人鋪天蓋地包圍了。衙門裏一下子湧進了上百人,把大廳圍了個水泄不通。而在門外,更多無法進來的人還在高呼口號,眼看局勢有愈演愈烈之勢。

衙役們一個個手上緊握家夥,腿上直打哆嗦,臉上熱汗直流,嘴上不停吆喝,生怕鬧出什麼群體暴力事件,把新知縣的後半生交待到這裏。而他們的領導,卻端坐在“明鏡高懸”牌子之下,一點也不慌張。這幫人哪裏知道,老大在龍場時天天睡棺材,什麼危機沒經曆過?

王陽明一拍驚堂木,這些人趕緊呼啦啦地都跪下了——條件反射啊,中國人的膝蓋習慣於打彎。他們推選了個代表,向新縣令講述了自己遇到的困難。原來,朝廷要在全國征收葛布稅,廬陵並不產此布,但依然要折銀繳納。原來一年稅額三千四百九十八兩,已經讓百姓感覺壓力山大了。今年倒好,一下子增加到一萬兩!幾乎是原來的三倍,攤到每戶頭上,差不多也將近七兩了,這對於老百姓來說,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不找新縣令訴苦,還能找誰呢?

王陽明確認反映的情況屬實,立即宣布,免去新增的所有賦稅。老百姓們在一片“老爺聖明”的歡呼中很快散去,留下了陷入深思的王縣令。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古訓,王陽明深信不疑,從不動搖。但當著眾多百姓許下的承諾,上司可未必能答應。事已至此,王陽明提筆向府台寫信,反映當地百姓的困難,並說,如果因為免了新增稅收,朝廷降罪,責任由我王守仁一人承擔,可以立即將我罷官,遣送回家種地,我也沒有任何怨言。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有點出乎意料的是,知府不但沒有處分王陽明,反而默認了這樣的處理決定。這一下,王陽明在廬陵的威信,無疑大大提高了。

不過,開局不錯的王知縣,很快領教到了當地民眾的厲害。他們揭下了溫情脈脈的麵紗,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麵目。

廬陵“民風好訟”的傳統名不虛傳,他們太熱愛打官司了,要真的有什麼要緊的大事,打官司當然合情合理。但問題是,他們往往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鬧到公堂上來爭吵,搞得大家都不開心。什麼東家偷了西家一隻雞,張家拿了李家一瓶鹽,都要嚴肅認真地寫個狀紙告到公堂,有點像小學生告老師。這樣一來,文具產業倒是繁榮了,可王陽明卻沒有了安生日子過。一個知縣,如果整天要處理這些糾紛,那別的什麼事都做不成了。而且,還無端助長了這種風氣。

王陽明傳令退堂,以今天有重要事情為由,把這些人都趕了出去。關上門,他開始做自己所說的重要事情了——寫告示。

王陽明告訴當地百姓:咱們廬陵可是個文化重地,禮儀之邦,爾等這麼熱愛告狀,我這個當知縣的感到很丟人啊。我身體很不好,不能整天處理這些糾紛。現在我就跟你們說清楚,今後除非有關身家性命的大事,隻能通過告狀解決不可的,其他一概不再受理。每份訟詞隻能說一件事,而且不能超過兩行,每行不得超過六十字。不符合標準的一概不受理。故意違反的要處罰。

他開導百姓說:為了一點小事,就忘記自己的出身,攻擊自己的親朋,敗壞自己的家庭,遺禍給自己的子孫,何必如此呢?不如廣結善緣,與別人和睦相處,到哪裏都有個好名聲,大家好好想想吧。

這樣的告示一出,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認為王陽明拿著國家的薪水,故意偷懶不做實事,甚至到吉安府衙去控告。可惜,吉安知府照樣不受理。

轉眼到了夏天,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有燒起來,廬陵縣卻連續出現了三大危機,讓王陽明深深感受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不過,剛從龍場棺材裏出來的王知縣,並沒有被困難嚇倒,他把危機當成了機遇,當成了展示自己治理才能的最好機會。用自己的沉著、堅定與睿智,帶領全縣居民積極主動地應對困難。

針對因天旱引發的疫情,王陽明首先要求居民做好衛生工作,及時掩埋屍體,消滅傳染源;號召富人捐出錢糧,幫助窮人渡過難關。

針對火災頻繁發生,王陽明利用在工部工作時的專業知識,帶著手下對廬陵主要街道的房屋進行了實地勘察,很快發現了問題所在:房屋太密,間距過小,防火設施太薄弱。

於是他提出要求:

一、拓寬街道,各家各戶都要退地三尺。

二、鄰居之間要留出間距,各讓兩寸。

三、沿街房屋不得高於一丈六,兩層樓不得高於二丈二。

四、每隔一定距離,必須建立儲水站,方便滅火。

針對盜匪橫行,屢禁不止的現象,王陽明下令,在全縣範圍內實行保甲製度。縣城以十戶為一甲,農民以村落為單位,實行自保。有強盜來襲之時,相互救助。有窩藏強盜者,集體受罰。

保甲法確實有剝奪民眾自由的嫌疑,但卻是特殊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的措施。後來,王陽明在保甲法的基礎上,創造性地發明了更加嚴酷的“十家牌法”,在圍剿南贛匪幫的行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不難看出,廬陵知縣的經曆,對王陽明的一生起了多大作用。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廬陵的旱災和疫情得到了明顯控製,火災大大減少,土匪山賊的活動也收斂多了,這個曾經因為寫告示限製人民告狀的王縣令,也被當地百姓看作了包青天。百姓們都希望王陽明能夠長期留任,可惜,在一片惋惜聲中,他又開始收拾行李,走向他新的工作崗位了。

王陽明直到三十九歲,才有機會第一次獨立自主地管理一個縣,但他展示出來的管理才能,卻讓全世界人刮目相看。領袖可以慢慢培養,領袖氣質往往是天生的。正如不少人熟讀再多的兵書,最後卻發展成趙括一樣,沒有領袖氣質,成年累月看馬雲李彥宏傳記,看管理學大全,還是連個科長都當不好。

王陽明的領袖氣質,來自於強大的內心,來自於對“人人皆可成聖”的堅定信仰,來自於對“知行合一”的正確實踐。當然,也來自於經曆無數挫折仍能坦然麵對的從容與自信。

能管好一個縣,就有能力管好一個州府,一個布政使司,甚至一個國家。廬陵的成功經驗,讓他受用終生。

王陽明定律:迫害他的人沒好下場。

當了六個多月的廬陵縣令之後,正德五年(1510)十一月,王陽明回到了他的第二故鄉北京,接受都察院和吏部的朝覲考察。他如此急於進京,因為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劉瑾死了。

在正德、嘉靖年間,有一個王陽明定律:凡是得罪王陽明的人,肯定不會有好下場。劉瑾就為這個定律做了最好的注解。因為得罪王陽明而倒黴的,劉瑾不是第一個,這個名單開列起來,一張A4紙都不夠寫。

王陽明當初上書之時,就預計劉瑾不可能長久,朝廷中文官的勢力依然很強大,隻要一有機會,他們隨時會發動反撲。而劉瑾和朱厚照的關係雖好,但也並不是到了不能犧牲的地步。

正德五年四月五日,遠在寧夏的安化王朱寘鐇發動叛亂,你造反就造反吧,還非要打個誅劉瑾的旗號。遠在北京的劉瑾知道之後當然大為惱火。一麵調動軍隊鎮壓,一麵對武宗隱瞞事實真相。

劉瑾起用了老臣楊一清,帶領三萬兵馬平叛。“八虎”之一的張永擔任監軍。四月二十六日,兵發寧夏。可他們走到半路上,遊擊將軍仇铖就把捷報送來了。

安化王的造反,隻用了十八天就被平息。仇铖起到了關鍵作用。他假裝投降朱寘鐇,並騙取了對方的信任。

四月二十三日,仇铖突然行動,將朱寘鐇和他的同夥都抓了起來,並移交給了楊一清和張永。朱寘鐇太廢物,造反是需要技術含量的,他這樣的笨人根本不適合。仇铖也太能幹了,讓遠道而來的楊一清和張永顯得臉上無光,大老遠跑一趟,可不是來旅遊的。這事要追究起來,朱厚照可能要懲罰他倆。

怎麼辦才能讓皇上高興呢,楊一清和張永在昏暗的燈光下反複討論,最後,兩人做出了一個困難的決定:控告劉瑾謀反。

不難看出,這絕對是誣告。劉瑾可能會對官員作惡,但絕對不可能謀反,朱厚照就是他的靠山,他一個太監,推倒了自己的靠山,他靠誰去啊?

當張永跪在朱厚照麵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汙蔑劉瑾要奪取大明天下時,卻被朱厚照一句話完全石化了。

“我把天下給劉公公就好了嘛。”

這是什麼人啊,張永死的心都有了,好在他腦子轉得快,立即補上一句:“天下都是劉瑾的了,皇上您能去哪呢?”

朱厚照突然清醒了:“快去抓他!”

張永都要樂瘋了。第二天,劉瑾的家都被查抄,並且當場搜出了龍袍等物(八成是張永自行攜帶的),以及數額巨大的金銀財寶。不管是不是栽贓,劉瑾自己的手腳也是不幹淨的。髒水裏沒有幹淨的魚,坐在那個位子上,想不受賄是不可能的。

劉瑾被定為謀反罪,處以最殘酷的刑罰——淩遲,被一口氣割了三千多刀。在處決劉瑾的那兩天(一天都不夠割的),北京城的老百姓爭相購買他的肉,拿回家煮著吃,以解心頭之恨。可市民們的行為到底有幾分理性呢。一百二十年後,他們同樣爭相購買另一個犯人的肉吃,那個人叫袁崇煥,是大明曆史上用一隻手就能數得著的英雄。

這就是群眾的盲從。王陽明聽說了劉瑾的死法,也是感觸良多,覺得有些不人道。

大興隆寺,盛況堪比百家講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