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艱苦,卻有意外的收獲。
中國是龍的故鄉,中國人是龍的傳人,中國有無數的地方都叫龍場,龍場鎮、龍場鄉之類的地名非常多,但如果不加特指,全中國人都知道指的是哪裏。那就是距離省會貴陽八十公裏,貴州省修文縣的龍場。還有一個特別的詞語:龍場頓悟。這一切,都是因為王陽明。
正如世界上大部分競技項目都有世界杯,但不用特指,全世界的球迷都知道那指的是什麼。
正德四年(1508)春三月,王陽明終於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貴州龍場。準備歡迎他的,是當地的土著部落。
這些人的愛好是吃肉,不過不是野獸飛鳥的肉,而是人肉。他們早就知道,朝廷要派一個驛丞來到龍場,給山區人民改善生活。於是一個個摩拳擦掌,興奮不已。圍繞著如何吃王陽明的問題,土著們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有主張燒烤的,有主張架鍋煮的,有主張搞個蒸籠蒸的,其氣氛之熱烈,思維之活躍,堪比《西遊記》中眾妖怪商量吃唐僧肉的盛況。但討論了半天,最後卻是這樣有喜感的結局:
卜之於神不吉。夜夢神人告曰:“此中土聖賢也。汝輩當小心敬事聽其教訓。”一夕而同夢者數人。明旦轉相告語。於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語者,夷人央之通語於先生,日貢食物。親近歡愛如骨肉。(《靖亂錄》)
結果顯然是讓人懷疑的,考慮到土人們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風,就算朱厚照來了他們照樣敢吃,怎麼可能如此畏懼一個“中土聖賢”。透過看似權威的史料,我們看到了浮在水麵之下的堅冰。事實真相恐怕是,“中土能通夷語者”恐怕帶去的不光是問候,還有幾馬車的禮物,足以讓這些土人放棄吃人計劃之後,還能得到理想的補償。
不過,土人雖然不吃王陽明一行了,並不等於他們可以過上王子公主般的幸福生活。
今天的貴州經濟依然很不發達,王陽明那個時代更是落後得不成樣子。說起來,龍場驛還是大明西南九驛之首,由大名鼎鼎的奢香夫人親自主持修建。可一百多年過去了,龍場周邊環境依舊一片荒涼,配套設施依然一團糟。它號稱是個驛站,其實隻有幾間茅草房,怎麼看怎麼像隨時要倒的架勢,幾匹老馬,你騎上去都能把它壓趴下。
王陽明現在不是六品兵部主事,是沒品的龍場驛丞了。驛站裏沒法住人,好在咱帶了三個仆人,可以幫著搭建安全的茅屋。王陽明一邊收拾茅草,一邊開心地笑著。三個仆人都很吃驚,懷疑主人是不是吃錯藥了。
王陽明感慨道,當初我中進士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觀政工部,這才學會了搭建房屋。當初以為學這些是浪費生命,沒想到,今天派上用場了。可見,世事洞查皆學問。他甚至還興致勃勃地賦詩一首:《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居之》。
很快,喬遷新居的快樂就被惡劣的居住現實所終結。貴州天無三日晴,茅屋既不能擋風,又不怎麼能擋雨。每到雨天,外麵下大雨,裏麵下中雨,把屋子淹個亂七八糟。王陽明非常無奈,就差創作一篇《茅屋為春雨所破歌》了。
1845年7月4日,美國獨立日當天,剛剛經曆了失戀和喪兄痛苦的亨利·;戴維·;梭羅,孤身一人來到了離家鄉康科德不遠的瓦爾登湖畔的次生林裏,嚐試過簡單的隱居生活。他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六個月之後,為美國留下了一部最偉大的作品《瓦爾登湖》。
王陽明雖然有三個仆人陪伴,內心的孤獨感和梭羅也差不了太多。從骨子裏來說,他是一個耐不住寂寞、渴望與別人不斷交流討論的人,但三個仆人,顯然不是自己合理的傾訴對象。
空曠的原野中,寂靜的長夜裏,他想念湛若水,想念徐愛,想念那些可以在心靈上和自己走得更近的人。
偏遠的驛站,經常十天八天也沒有一個來客,閑暇時間太多,王陽明就帶著仆人,在周邊轉悠。文章非天成,妙手偶得之。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像柳宗元、歐陽修一樣,一不小心就能留下《小石潭記》《醉翁亭記》這樣的傳世名作。
無意中,他發現了一處天然山洞,細看起來,居然和家鄉餘姚的陽明洞有點類似。相比那個破草屋,這裏地方寬敞多了,也能夠擋風遮雨。幾束光線投射進去,洞內雲霧繚繞,居然有人間仙境的感覺。王陽明突然一拍手:“好,就是這裏了!”
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六年前,隱居修道的陽明洞,這兩個地方好像!同樣是低矮的洞門,同樣是寬闊的洞身,同樣有溶岩衝刷的千溝萬壑,同樣有讓人留戀的曲徑通幽。難道這是天意,冥冥之中,上天早就給你安排好了?
王陽明將這個洞穴起名叫“陽明小洞天”,和三個仆人把行李被褥都搬了進來,布置他們的新家。本著不等不靠、自己動手的精神。他們打製出了粗糙但有用的石桌、石椅,用來休息;簡陋的石床,用來睡眠;簡易的石灶,用來生火做飯。這樣一來,三個來自大城市的文明人,過起了一種類似山頂洞人的穴居生活,倒也新鮮刺激,別有一番風味。
和家鄉的瑞雲樓、北京的大宅院相比,王陽明的居住環境一下子倒退到了原始社會。可他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居然還可以呼呼大睡。既來之,則安之,不要急,總有回去的一天。可是……
都說南方空氣新鮮,這裏卻怎麼看怎麼像是毒瘴彌漫,重病號王陽明還沒有倒下,老爹安排照料病人的三個仆人,卻全病倒了。這下好,還得讓重病號反過來照顧健康人,讓主人反過來服侍仆人。
王陽明每天早早起床,劈柴,擔水,給仆人們煮飯,煎藥。在他的眼中,已經沒有主與仆、尊與卑、高貴與平凡的區別,你們三個是因為我才來到這裏,是因為我才得了這樣的病,我又怎麼能看著你們不管呢。為了減輕你們的病痛,我給你們捶背,你們還嫌我動作不溫柔;我給你們唱歌,你們還嫌我唱得不動聽;那我就給你們講故事,你們又嫌我講得不生動不吸引人,我又不是說書的嘛。
經過王陽明的精心照顧,三個仆人的身體終於好起來了,主仆關係也終於理順了。但是,王陽明自己卻出了問題。
他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希望自己能成聖成賢。但是,身處這樣的惡劣環境,前途一片漆黑,甚至隨時有水土不服倒下的可能,有隨時被死神帶走的危險。他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
死亡,真的就這麼可怕嗎。王陽明突然來了精神。他把三個仆人叫上,要他們幫忙,用山中的石板給自己打一樣東西。
三個仆人都有些不樂意了,你這麼年輕,暫時用得著那玩意兒嗎?現在就打,早了點吧。王陽明堅持說:“早晚會用上的。”
粗糙的棺材做好了,就放在三個人蝸居的陽明小洞天裏。每天晚上,這副棺材都不是空的。
我們的王驛丞就睡在裏麵,也許這樣,他才能更清楚地思考生與死,存在與毀滅,暫時與永恒這樣的問題。
本來山洞就夠陰森的了,時不時能跑出個耗子什麼的嚇人,現在有又了個石棺,拍個恐怖片,條件都是現成的。
陽明頓悟,為什麼隻能在龍場。
龍場頓悟是王陽明最傳奇的經曆,也是我們很熟悉的典故。如果王陽明不得罪劉瑾,劉瑾不發配他到龍場,王陽明就成不了心學大師了嗎?當然也未必。但是,龍場頓悟以後,王陽明確實如脫胎換骨一般,思想境界有了爆發式的提高。
自從那個神奇的夜晚之後,許多人一定會產生這樣的疑惑:為什麼不是二十七,不是四十七,而是三十七,是他人生第三個本命年?為什麼不是南京,不是北京,不是餘姚,不是杭州,為什麼隻能在龍場?
天才不是一夜就能成就的。通向成功的道路,通常不是用鮮花,而是用荊棘鋪成的。王陽明之所以在三十七歲成就龍場頓悟,而不是二十七或者四十七,看似偶然,實際上有深刻的合理性。這無疑是他人生體力、智力最成熟的時期。
頓悟,實際上是佛學術語,指的是短期內智慧突然急劇增長。
知識與智慧的增長本來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指望突然“開天眼”式的發展,是不科學的。所謂的“頓悟”並不是毫無根基的快速膨脹,而是在長期學習和思索基礎上的爆發。用今天的話語來說,就是:
在量變的基礎上發生了質變。
一位短跑世界冠軍,必然要經過長期刻苦訓練,才有可能在某一時刻,讓突破人類的生理極限成為可能。
一位繪畫大師,必然要經過無數次反複練習,才有可能在某一瞬間,把對藝術的理解升華到更高的檔次。
一位學術泰鬥,必然要經過長年的學習、思考與積累,才有可能把對生命的感悟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
甚至一個普通人,也要經曆多次失敗後,才有可能深刻領會出工作或者戀愛的規律。
王陽明從十三歲立誌做聖人,開始閱讀儒家經典,十七歲有過失敗的格竹經曆,三十一歲在陽明洞靜坐修煉,三十四歲開門授課。二十多年來,他手不釋卷,無數個夜晚,他燈下苦讀。
三十歲的時候,他就已經得了嚴重的肺病;三十四歲,他得罪劉瑾,遭受杖責,危在旦夕;三十五歲,遭到追殺,生命懸於一線;三十六歲來到龍場,麵對的是極為惡劣的生存環境。
這些經曆讓他成長,這些磨難讓他成熟。
成化二十年(1484),是他第一個本命年。這一年,他的母親去世了。十三歲的他,見證了生命中第一個至親的離去。對於死亡,對於生命有限性的認識,有了比同齡人更深刻、更痛苦的意識。
弘治九年(1496),是他第二個本命年。他已經成家,卻遲遲不能有孩子。他接受了家人選擇的妻子,卻無法為這樣的安排感到快樂。他既不願意放棄父母選擇的妻子,又在內心深處感到遺憾。這年二月,他第二次在北京參加會試,第二次失敗,對他的打擊可謂不小,他一度沉迷於兵法研究。
而人生中第三個本命年,他留在偏遠孤寂的龍場驛站,身邊沒有想親近的人,手邊沒有想品讀的書,屋內沒有想傾訴的對象,屋外沒有想欣賞的風景。一陣疾風刮起,陽明小洞天如冰窖一般寒冷。
對於困難,王陽明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沒有想到的是,問題遠遠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每天睡在石棺裏,他已經做好了隨時離去的心理準備。他真的不敢保證,能不能活過第三個本命年。
但是,上天不忍看到這樣的天才過早離去,在他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前,還是會千方百計為他搭建表演的舞台的。
客行日日萬鋒頭,山水南來亦勝遊。
布穀鳥啼村雨暗,刺桐花螟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揚瘴,鄉思悉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裏,五雲天北是神州!
那一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這肯定是無數王陽明研究者苦苦思考的問題。而那些天裏,身為哲學家的王陽明當然也在苦苦思考。
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的歸宿又是哪裏?
其實,每個小區保安都是哲學家,他們每天都在反複追問別人三個問題:“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要到哪裏去”。
而這三個問題,恰恰都是哲學上的終極問題。
那本《周易》就放在石棺邊,王陽明已經翻過很多遍了,“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易講述的道理,不就是天人合一嗎?
聖賢左右逢源,追求的不正是良知嗎?
所謂格物,不就是格這個物嗎?
所謂致知,不就是致這個知嗎?
不必思索言語行動是否得當,那什麼是得當的?
不必勉強為人處事一定合理,那什麼又是合理的?
總不能超出良知的邊界吧。
正因為是良知,所以行動的得當性不用思考,為人處事的合理與否,不用勉強。
如果舍棄了本性自然的良知,而去追逐別人教你的看法,即便你能得到,能幫得來,也不過是從支流取水,最終無法到達江海。你的知,也僅僅是一事一物的知,而不是原原本本的知。試著換個角度想想,還有障礙,不能由自己做主。必須得按孔子說的,能隨心所欲而不越出規矩,這才是良知得到了充分運用。所以說,不去體驗,就無法得到感受。這樣一來,又怎麼可能經曆榮辱,經曆生死,卻參不透其中的奧秘呢?
突然間,王陽明從石棺中一躍而起,放開嗓門,大聲呼喊。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這喊聲在空曠的洞穴中特別地尖銳,特別地刺耳,三個仆人從夢中驚醒,看著他們的主人,手舞足蹈,非常快樂,三個人警惕地交換下眼神:
少主人這是天天睡棺材睡瘋了吧。
可他們哪裏知道,王陽明一夜之間參透了生死,對死亡的擔憂再也不會困擾他。而他,也從此奠定了自己的宗師之路。
龍岡書院,夢開始的地方。
盡管王大師一夜頓悟,但白天醒來,他依然得靠食物充饑。到了龍場,住進這樣的原始社區,再多的銀子都花不出去。來時帶的糧食消耗得很快,眼看就沒得吃了。總不能整天摘野果子、采野蘑菇吧,吃不飽還是其次,中個毒就太不合算了。吃飯問題還得靠自己解決。
王陽明本來以為窮山惡水,這裏的土著也很凶殘。但他很快發現自己錯了。隻要你真心對待他們,他們一樣會善意地回饋你。相比北京城中那些屬蜂窩煤、渾身都是心眼的文明人,土人的品質反而更接近於聖人的標準。“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的古訓,也需要辯證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