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怎麼能理解王陽明心中的快樂,隻有這樣才能抒發出來呢?
三個月前,正是三年一度的會試之時。在京城,徐愛光榮地考中進士,取得了二甲第一百一十三名。排名不高,但徐愛隻有二十二歲,第一次會試就通過了,也是相當不容易。他立即想到的,不是與自己的妻子分享快樂,而是盡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的哥哥。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親密,靠的是性的吸引力;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友誼,靠的是相同或者相似的價值觀。從某種意義上來,兩個男人之間能夠保持長期友誼,是比愛情更大(不能說更偉大)的奇跡。
徐愛火速從京城奔赴貴陽,去見一個流放改造人員。這一路需要近兩個月時間,走的時候還是春末,到貴陽已經是盛夏了。徐愛沒想到的是,王陽明在這裏居然生活得很開心。
他除了來向老師彙報,還想解開心中的一個謎團。
徐愛認為,知與行無法合一。
他說:“現在的人,都知道對父母應該孝,對兄長應該悌,但卻做不到孝悌,可見知與行根本就是兩回事。”
對啊,這個世界上,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而且,有些事隻能做不能說,比如和男友未婚同居,比如占公司的小便宜;有些事隻能說不能做,比如在大街上勇敢地扶起摔倒的老太太,你扶的不是人,是炸藥包啊。
王陽明如何解釋呢。
他說:“這些都是被私欲隔斷,已經不是知行的本來麵目了。沒有知道了不行動的,知道了還不行動,還隻是不知道(知而未行,隻是未知)。聖賢教育人們知與行,就是要恢複知與行的本來麵目,不是簡單地告訴你如何去知,如何去行。”
王陽明特別喜歡用兩性關係打比方,這樣通俗易懂,也更能讓人記得牢。
他說:“《大學》給我們舉出了一個真正行與知的例子,那就是: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看到美色屬於知,喜歡美色屬於行。你一看美色,自然就喜歡她,而並非看到美色之後,才生出好色的心去喜歡。”
大舅哥不應該給妹夫講這些,但兩人的表情還算自然。
王陽明接著說:“你聞到臭味屬於知,討厭這種味道,就屬於行了。你隻要一聞到臭味……”
“我就會自然討厭它,而不是聞到之後,才會生出一個討厭臭味的心。”
“你理解得不錯嘛,但記住別打斷。”王陽明繼續他的解說:“如果一個人的鼻子不通氣,雖然能看到自己麵前的汙穢物,但鼻子卻聞不到,也就不那麼討厭了,這還是沒有認識到臭味。我們說某個人懂得孝敬父母,懂得尊重兄長,一定是他已經做到了孝和悌,才能說他知孝、知悌。難道僅僅因為這個人說了些有關孝和悌的話,就能說他知孝、知悌嗎?”
徐愛點點頭,對老師的看法表示認同。
“再比如,”王陽明繼續講下去,“一個人知道痛,一定是自己已經感到痛了;一個人知道寒冷,知道饑餓,一定是自己已經體會過寒冷與饑餓。知與行怎麼能分得開?這些例子就是知與行的本來麵目,二者不曾被私欲分隔。孔子教育人,一定要這樣才能稱得上是知,否則就不是真正的知。這是何等緊切實在的功夫!如今你非要說知與行是兩回事,知行不合一,是什麼意思?我把知與行作為一個整體看是什麼意思?如果不明白我立言的宗旨,隻是一味地爭論知與行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徐愛有些明白了,但他又說:“古人把知與行看作是兩件事,隻是方便人們進行區別,好真正搞清楚。一邊做知的功夫,一邊做行的功夫,這樣的話,功夫才好落到實處。”
徐愛自以為解釋得很到位,想等著老師誇獎。王陽明聽了卻直搖頭:“曰仁啊,這樣理解,反而失去古人的本意了。我以前一再說,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落實。知是行的開始,行是知的結果。如果領會到了這層意思,談到知,就已經包含了行;談到行,同樣也包含了知。”
徐愛臉紅了,感到自己讀書不精。王陽明繼續往下講:
“古人之所以既說知又說行,是因為世間有一種人,迷迷糊糊,任著性子做事,完全不去思考省察,隻是任意妄行,因為你必須給他講知的道理,他才能做得正確;還有另外一種人,整天就知道胡思亂想,卻從來不去親身實踐,隻是主觀猜度,所以你必須給他講行的道理,他才能正確地知。這是古人為了補救偏弊,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如果真正領會了知與行的含義,一句話就能說清了。現在人卻把知與行當成兩件事,以為一定得先有知,然後才能行動。我現在如果隻講述討論如何做知的功夫,等到真正知了才去做行的功夫,那就會讓你們終身不付諸實踐,也終生一無所知。這不是小毛病,由來已久了。”
“老師的苦心,學生感激不盡啊。”徐愛相當感動。
“我現在說‘知行合一’,正是為了對症下藥,這也不是我憑空杜撰,知與行的本原體就是這樣。如果掌握了知行合一的要領,就算把它們說成兩個也不妨事;本質上它們還是一回事。如果沒有領會這個宗旨,光說兩個是一回事,又有什麼用處呢?隻是些無用的空話大話。”
徐愛一直在努力記錄,他下定了決心,要把老師的語錄編輯成冊,讓更多的人受益。
徐愛的到來,也讓王陽明非常開心,身體似乎一下子也好了起來。他講課也更有精神了,因為徐愛的協助,讓他的工作更有條理。在這裏,他也留下了大量精彩的文字。
《瘞旅文》,字字是血。
清人吳楚材、吳調侯編輯的《古文觀止》,是發行量最多、影響力最大的文言名篇薈萃,基本上可以代表中國古文創作的最高成就。全書僅二百二十二篇文章,其中明朝隻有十二人的文章入選,而唯一能夠被選入三篇的作者,不是劉基,不是宋濂,不是歸有光,不是李夢陽,不是這些文壇領袖、文學大師,卻正是本書的主人公,文學票友王陽明。
王陽明入選的文章是《瘞旅文》《象祠記》和《稽山書院尊經閣記》。其中前兩篇都寫於貴陽。
這篇作為祭文的《瘞旅文》,可謂字字是血,行行是淚,讓讀者無法不動容,無法不震憾。《古文觀止》中也收錄了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張溥的《五人墓碑記》等祭文,但無論從思想深度還是感人程度來說,與王陽明的文字還有一定差距。
生與死,不僅是哲學家熱衷考慮的問題,也是每一個普通人都要麵對的煩惱。不知不覺間,王陽明從北京流放到千裏之外,已經兩年多了。他非常想念京城的那些朋友,非常關心從京城傳來的消息。當他聽說,有一個京城來的小吏到了貴陽郊外,投宿到苗人家中時,當然是非常激動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急不可待地想見那個小吏,結果派仆人打聽時,人家已經出發。就在還為自己沒見到人而可惜之時,第三天,卻得知一個噩耗:小吏和他的兒子、仆人都死在了路上!
王陽明無比傷感。他十三歲喪母,三十出頭就患上了重症,對死亡的敏感遠遠超過常人,誰知道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自己,誰知道自己的屍體能安埋在何處呢?他滿懷悲憤,寫下了這篇字字是血的祭文。
優秀的作品,可以流傳千古,當然也可以超越時空。文言文的表現力無疑更加到位,更能震憾我們的心靈,但翻譯成白話文,照樣可以讓我們感動:
正德四年秋的八月三日,有位吏目從京城過來,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帶著一個兒子和一名家仆,將要去遠方上任,路過龍場,在當地的苗人家中投宿。從籬笆間我看到了他們,當時天氣陰雨昏黑,本想向他打聽北方發生的事情,卻沒有成行。第二天一早,我派人去找他們,卻發現他們已經走了。
快到中午時,有人從蜈蚣坡下來。對我們說:“一個老人死在了坡下,旁邊兩人,哭得非常難過。”我說:“想必是那個吏目去世了,真讓人傷心!”接近黃昏時,又有人過來告訴我們:“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有一個坐著歎氣。”我詢問那個人的相貌,判斷是吏目的兒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從坡上下來,告訴大家:“我看到坡下有了三具屍體。”那吏目的仆人也死了!太讓人傷心了。
我考慮到三個人的屍體暴露於荒野,沒有人管,就帶上兩個童子,拿上簸箕、鐵鍬去埋葬他們。兩個童子露出為難的神情。我告訴他們:“唉!我和你們,其實和他們是一樣的!”兩個童子難過得流淚了,同意跟我一起去。我們就在山腳下為他們挖了三座墳,把三人埋了。我們又拿來了一隻雞、三碗飯,流淚歎氣祭奠他們,我對他們說:
嗚呼,太傷心了。你是誰,你是誰呢?我是龍場驛丞,浙江餘姚人王守仁。我和你們一樣生長在內地,但我不知道你們原籍是哪個郡邑,為什麼偏偏要來到這山中做鬼呢?古人把離開故鄉看得非常嚴重,出外當官不超過千裏的行程。我是因為被貶官才到這裏,沒什麼好說的,可你們又有什麼罪過呢?聽說你不過是個吏目,俸碌連五鬥米都不到(陶淵明說的),即便是帶著妻子兒女種地,也能得到這樣的收入。為什麼要因為五鬥米而搭上自己的七尺之軀?這還不算,還要搭上自己的兒子與仆人,嗚呼,太傷心了。
你要真是為留戀這五鬥米而來,就應該高高興興地出發,為什麼我昨天看到你的麵容,卻是滿臉憂愁,似乎有不堪忍受的痛苦呢?你要衝破瘴霧,冒著霜凍,攀登懸崖,突破峭壁,要行走在千千萬萬座高山的頂峰,還要忍受饑渴,難免勞苦困頓,筋疲力盡,同時又有瘴氣瘟疫侵襲於外,憂愁抑鬱糾結於心,這怎麼可能活下來呢?我固然知道你肯定無法生存,但卻沒想到你死得這麼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子和仆人也死的這麼突然。這都是你們自找的,要我說什麼好呢?
我是因為你們三具屍體沒有依靠才來掩埋你們的,但卻讓我有了無窮的悲愴。嗚呼,太傷心了!如果我不埋你們,幽深的山崖邊,狐狸成群結隊,陰森的山穀中,毒蛇大如車輪。它們也能把你埋在肚子裏,不至於讓屍體長久地暴露在野外。你已經沒有知覺了,但我的心怎麼能平靜下來呢?自我離開父母之邦,來到這裏已近三年了,經曆了無數瘴霧毒氣卻還能勉強保住性命,是因為我一天也沒有憂愁歎息。今天,我卻悲傷到了這個地步,是我對你們看得重,反而把自己看得輕了。我真不能再為你們悲傷了。
我給你們唱首挽歌,你們聽聽吧。唱的是:
連綿不斷的高山矗立在天邊啊,飛鳥無法通行。
離家的遊子想念故鄉啊,卻分不清何處是西東。
雖然分不清南北西東啊,卻都有同樣的天空。
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方位啊,卻都在四海之中。
心胸豁達就可以四海為家啊,何必非要守在家中?
亡靈啊亡靈,請一定不要悲傷哀痛!
再唱一首來安慰你們吧:
我和你們都是背井離鄉啊,南方之人的言語無法溝通啊。
人的性命無法預期,我要是死在這裏啊,請帶著你的兒子和仆人,來到我身邊啊。
我將要和你們漫遊嬉戲啊,駕著紫虎和乘著彩紋的蛟螭啊,登高遙望故鄉而歎息啊。
如果我僥幸能夠活著回去啊,你的兒子和仆人,依然會伴隨著你啊,不要因為沒有夥伴而悲傷啊!
道路兩旁的墳墓一座又一座啊,大都是從中土來的流浪者啊,你們可以一起徘徊,又說又唱啊。
以清風為正餐,以露水為飲料,你們不會饑渴啊。
早上可以與麋鹿一起玩耍,晚上可以和猿猴一起休息啊。
你們一定要安心待在自己的住所啊,不要化身厲鬼擾亂附近的村落啊!
這哪裏是在哭吏目,分明是在哭自己,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人生如白駒過隙,真的要浪費在這裏嗎?
埋葬了三人,王陽明也累得出了一身大汗,他坐下來休息,也不敢過於悲傷了。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健康已經不能透支,自己的精神不能過於悲痛。否則,他就很可能無法繼續自己的教學,甚至無法再回京城,看望親人朋友。
不過,王陽明的擔心成了多餘。也許是蒼天有眼,已經看出了他的顧慮。僅僅三個月之後,一紙任命書就來到了龍場,而他的貴陽生活,就這樣畫上了個句號。
正德四年(1509)十二月,王陽明被任命為江西吉安府廬陵縣令,必須即刻上任。
其實,王陽明並不想馬上走,在貴州生活的兩年,他已經愛上了這片土地。
在這裏,他大規模收徒授課,讓心學的影響在西南邊陲生根發芽。
在這裏,他徹底看開了生死,生存與死亡,從此不再是他擔心的問題。
在這裏,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龍場悟道,走出了成為大師的關鍵一步。
這裏的生活條件不如內地方便,但這裏的空氣讓人感覺自由。
這裏的一草一木,都讓他倍感親切;這裏的一山一水,都讓他無法忘記。
再見了,龍場;再見了,陽明小洞天;再見了,貴州的父老鄉親。如果有緣,我們還會在這裏相聚。
王陽明從此再也沒有踏上龍場驛站的土地,沒有登上貴陽書院的講台,但這裏保存的陽明遺跡,卻是全國最多的。這是當地人民對王陽明最好的紀念。而他的下一個崗位,會給他帶來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