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王陽明和少數民族兄弟交上了朋友,這裏主要有苗族、瑤族和黎族等民族同胞。王驛丞向他們學習刀耕火種的方法,並借來了種子,在陽明小洞天外開辟出了一塊荒地,生平第一次當起了農夫。當然,想吃到自己親手種植的穀物還需要漫長的時間,那就向別人借一些吧。
當然,有三個仆人在,他還不至於天天泡在地頭。
王陽明自己的工作清閑,就經常走出小洞天,和當地土著及漢人聊天交流。這些人基本上都是作為罪犯被流放到此的。王陽明淵博的知識讓他們深深震驚,他不僅熟悉孔孟哲學、漢唐詩賦,還懂得修房蓋屋,水田水利,甚至還能為小孩看手相,為婦女把脈,為老人做壽衣。他樂觀豁達的性格,更讓他們由衷地欽佩。
王陽明做過工部觀政,有著豐富的房屋設計與建造經驗。當他看到土著同胞的住宅比鳥巢(不是北京那個)好不到哪去之時,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但關切感更加強烈。
他要幫助他們改變居住環境,讓他們住上舒服的房子。
他耐心地教他們如何伐木解板,如何打地基,如何製作土坯,如何造出像樣的房子。
思想在碰撞中才能更快地發展,文化在交流中才能更快地傳播。在龍場,雖然沒有人和王陽明一起砥礪思想,但至少漢族先進的建築文化,也能在土人居住區傳播開來。王陽明發現,當地民眾其實並不笨,他們有高人指點,加上自身努力,很快建起了又美觀又寬敞的新住宅,並且帶有民族特色。
看到自己傳授的知識能幫助當地人民改善居住條件,王陽明也相當開心和滿足。
過了一段時間,王陽明突然發現,當地民眾被大規模地組織了起來。這些人在統一指揮下,砍伐樹林,挑土搬石,要在向陽的山坡上修建一座大宅院。他以為當地政府又要搞什麼麵子工程,也就不去在意。
經過近一個月的緊張施工,一座漂亮的宅院拔地而起,把陽明洞的光線都擋住了。王陽明還沒來得及提意見,工頭們就找上門來,請王先生參觀。參觀你妹啊!橫掃亞歐大陸的亞曆山大大帝,都不敢擋住希臘大哲狄奧根尼的陽光,這些土著,卻把中國大哲的陽光擋住了。
隻見整個宅院布局合理,有主屋,有書房,有亭院,甚至還有花園,錯落有致,曲徑通幽,雖然遠不如江南園林那樣精致,但也算得上有模有樣。王陽明暗自思量,以這些原始人的建築水平,能修成這樣,可不能隻說好,簡直都是奇跡了。
工頭陪著笑臉問:“王大人覺得還可以嗎。”
“相當不錯。不過一直忘了問,你們是給誰修的啊?”
工頭又笑了,有一種做了壞事得逞的滿足感:“王大人,就是給您老修的啊。”
王陽明多虧沒手捧熱茶,不然杯子肯定得摔地下了。
看到一張張樸實憨厚的麵孔,一雙雙真誠熱切的目光,王陽明深深地被感動了。他無法回絕這份善意,不能不收下這份大禮。在一片歡呼聲中,王陽明把自己的書房起名為“何陋軒”,因為孔子有雲:“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客廳寬敞明亮,取名為“賓陽堂”,涼亭被一片翠竹環繞,取名為“君子亭”。
王陽明當場決定,把這裏改造成一個書院,他會免費為當地的各民族兄弟傳授文化知識。因為書院建立在龍場的山岡上,故名“龍岡書院”。
五百多年過去了,今天的中國進入了房地產發展的高峰期,大大小小的高樓雨後春筍般地拔地而起,每一座高樓都能為地產商帶來滾滾利潤,每一棟房子都能吸幹你一輩子的積蓄,但這些房子的壽命有多久呢?說是七十年產權,能夠安穩住四十年就不錯了。可這些土人在陽明小洞天外修建的房子,卻一直保存到了今天,並且改造成了王文成公祠。
現代化建築設備製造了大量豆腐渣工程,而貴州土著修建的住宅,卻完好地保存了近五百年。這不得不讓我們感慨,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能否做成,不在於你有多少資金、多少設備、多少專家,而在於你用不用心,有沒有投入心血。
聽說王陽明要開門授課,龍場周邊喜歡讀書的年輕人都來了。反正書院不收學費,不聽白不聽,聽了不白聽。很多抱著不妨一試態度過來的人,很快都不想離開了。很多想貪便宜的人,都覺得不交學費,實在是不好意思,對不起老師的辛苦。
王陽明的講課別具一格,聽他的課,學生不會帶著沉重的心理壓力,不會受到突如其來的體罰,不會被莫名其妙的問題搞得下不來台,也不會對自己的智商產生嚴重懷疑。
他的課堂也不局限於室內,他的講課也不完全是單向灌輸。他會帶著弟子們走出戶外,與大自然零距離地親密接觸,體會天人合一的美妙感受。
空曠的山穀中,他們盤腿而坐;清澈的流水邊,他們牽手同行;皎潔的月光下,他們盡情放歌。他們一起傾聽大自然的聲音,一起體會萬物之靈的偉大。
他會講述孔子周遊列國的辛勞,孟子為民請命的果敢,莊子追隨本心的灑脫,荀子學以致用的睿智,他更願意把自己“聖人之道,吾性自足”的觀點講述給年輕人,人人都有成聖成賢的潛質,人人皆可成堯舜,不要自我貶低,自我矮化,自我否定。他滿懷激情地告訴他們:
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
嗟我兩三子,吾道有真趣。
胡不攜書來,茅堂好同住!
偏僻的龍岡,因為王陽明的到來而變得婦孺皆知;小小的書院,因為王陽明的講學而變得人潮如熾。甚至因為他的講課,帶動了周邊餐飲業、文具零售業的發展,一方經濟都得到了有效盤活。
龍岡書院的名聲在周邊迅速擴散,終於傳到了思州知州(正史上沒有留下名字)的耳朵裏,一個流放犯,不經我的同意就去辦學,不知道收了多少銀子的學費,也不知道孝敬我老人家,太不把領導放在眼裏了。
知州派出一個工作組,前往龍岡書院去提醒王陽明注意工作方式,也就是暗示他,要向地方領導行賄。王陽明搞的是義務教學,哪有銀子孝敬知州,就算有收入,也不能這樣接受別人的敲詐吧。王陽明冷笑一聲,請他們回去。這幫人看光動嘴不行,就準備用武力抓人了。
可惜,他們來錯了地方。少數民族朋友沒有王陽明那麼好的定力,卻有比王陽明大得多的火氣。對於讓自己不爽的人,他們隻會用拳頭招呼。更何況這幫人挑釁的是他們心中的聖人王陽明。不一會兒,幾個公差就被打得鼻青臉腫,狼狽逃竄。眾人正忙著歡呼勝利,王陽明卻緊鎖眉頭,知道更大的麻煩在等著自己。
果不其然,王陽明很快收到了一封信,是自己的老鄉,思州按察副使毛應奎寫來的。他對王陽明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又強調一點,打人無論如何是不對的,而且是下級打上級。你必須親自來州府一次,向知州大人磕頭謝罪。
王陽明看完之後長歎一聲,強龍難壓地頭蛇,而自己也根本不算什麼強龍。這頭,是磕還是不磕呢?
貴陽講學,輝煌從此起步。
思州知州派來的公差在書院被打,王陽明並不打算向知州磕頭,隻是寫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言無所容!但差人至龍場淩辱,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鬥,此自諸夷憤慍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府固位差辱某,某亦未嚐傲太府,何所以醉而請謝乎?跪拜之禮,亦小關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足不當無故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屈辱一也……
某之居此,蓋瘴鬁蟲毒之與處,魑魅魍魎與之遊,日有三死焉。而我處之泰然,該在於我無動於心。太府要加害我,我也隻當是瘴鬁、蟲毒、魑魅魍魎而已爾,我豈能因此而動心?
王陽明強調打人根本不是自己的本意,實在是知州手下的人太不像話了,暗批他不能約束好手下。而且跪拜之禮非同小可,沒有正當理由,自己是不會這麼做的。
最後王陽明總結道:自己生活在惡劣環境下,早就對生死泰然處之了。所以,即使是死亡的威脅,對自己也是沒有用的。言外之意,你們使用什麼手段,我也不害怕。
讀了這封信之後,知州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生氣是覺得自己太小心眼,不像個男人,嚴重到讓他差一點奔赴龍場,給王陽明道歉。
隻給知州寫了一封信,就把事情順利擺平了。不能不說,王陽明一封信的震懾力,甚至超過了一萬狼兵。從此之後,王陽明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發揮寫信特長。並將之當成了自己實現目標的一個得力工具。
如果王陽明生活在今天,那些微博紅人們,估計得有不少要考慮改行了。
正德四年的春天,一個官員來到了龍岡書院,也把春天帶給了王陽明。這個人叫席書。
席書,字文同,號元山,四川蓬溪縣吉祥鄉人。弘治三年(1490)中進士,後來一直做到了戶部員外郎。武宗繼位後,席書改任貴州提學副使,相當於省教育廳副廳長。
戶部員外郎級別的京官,來到窮困的貴州擔任提學副使,在一般人看來絕對是領導對自己的不信任和打擊。但席書並不這麼想。他希望把貴州之行當作一個跳板,能為改變貴州教育的落後麵貌做點實事,當然也可以作為日後提拔所需要的政績。當他聽說王陽明在龍場講學的事情後,立即坐專車前往龍岡書院。
一個人想要少走彎路,就需要在成長的道路上遇到幾個貴人。比王陽明大十一歲的席書,無疑充當了這種角色。其實在京城上班的時候,席書就聽說過王陽明,對他敢於在京城講學的事情也略知一二。那時他還不搞教育工作,一時也沒想到結識這位狀元公子。但現在不同了。一個已經在龍岡辦學辦得小有名氣,另一個則在貴陽希望振興地方教育,這兩個人不走到一起,似乎已經不可能了。
從貴陽府到龍場驛隻有四十來裏,半天的時間就到了。席書耐心地等王陽明講完了課,才向他通報了自己的身份,同時向王陽明提出了一個尖銳的,也是長期以來讓自己糾結的問題。
朱熹和陸九淵,哪一個的理想更值得學習?
這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是人都知道大明王朝崇朱非陸。問題是,王陽明是陸九淵思想的繼承者,他怎麼能說前輩的壞話呢?
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如同你媳婦問你:“我和你媽落水了,你先救哪一個?”
真相隻有一個,選擇隻有一個。無論你如何選擇,對另一方都是不公平的。
可王陽明之所以能成為王陽明,一定有他過人的地方。
他隻說了一句話,就讓席書記住了,而且印象深刻。不過這句話,正是他在龍場睡棺材時,半夜夢醒時喊過的。不過這又有何妨呢,在他不長的一生中,這句話喊多少次都不多,因為實在是太重要了。
王陽明平靜地說:“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席書驚呆了,聖人還能自學成才啊,那滿大街不都是聖人了?
不過,後來席書和王陽明又有幾次深入交談,終於領悟到了王陽明此語的真實含義。這樣一來,他對王陽明的佩服,真的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了。席書越發相信,王陽明是個難得的人才,也是自己一心想要尋找的教育專家,於是他禮聘王陽明,擔任貴陽書院的總教席。
這是貴州教育史上的一小步,但卻是王陽明人生曆程的一大步。
心學的第一批弟子,就在祖國的大西南產生了。《陽明祠碑記》寫道:“陽明之學,言於天下,由貴陽始也。”
王陽明講課的主要內容,可以歸結為四個字,這是每一個中國人都非常熟悉的四個字。
知行合一。
王陽明對弟子是寬容的,但也是非常嚴格的。因為是官學,他不可能根據自己的喜好挑選弟子,但他希望他們,不要成為讓自己不能接受的人。
他讓學生把程顥的語錄貼在牆壁上,作為校訓時時牢記:
才學便宜須知有著力處,既學便宜須知有著力處。
學要鞭辟近裏著已。
為名與為利,雖清濁不同,然其利心則一。
不求異於人,而求同於理。
他要求學生立誌,勤學,改過,責善。
他把一腔熱血奉獻給了學生,奉獻給了貴陽書院。他很喜歡教學,即使在這裏連續教多年的書,他也非常願意。
特別是看到學生們對聽課如此專注,對知識如此渴望之時,他更堅定了這種信念。
知行合一,要領究竟在哪裏。
時間來到正德四年(1508)五月,已經到了最熱的時候。一天清晨,王陽明緩緩地推開房門,試圖呼吸一下清晨的涼爽空氣。不過他剛一打開門,卻被嚇了一跳。
一個相貌清秀的年輕人,對著他露出了爽朗的微笑。
這個笑容比山中的泉水更加清澈,比天上的陽光更加燦爛。王陽明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這是在做夢吧。
“老師,真的是我,我來看你了!”
“曰仁,真的是你?太好了……”
王陽明突然上前,一把將徐愛摟在了懷裏。徐愛大驚,臉馬上紅了。他很不適應這種親熱方式,即使是妻子守讓如此熱情地擁抱自己,他都會覺得難為情,何況是自己的大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