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王陽明的逃亡之旅(1 / 3)

貶官龍場,陽明憶與美人別。

王陽明挨了四十棍子,屁股早就被打開花了。要不是及時找醫生治療,他的命根本保不住。即使治好了,這輩子也得永遠留下傷疤。錦衣衛的大牢和鬼門關區別不大,要不是老爸花重金疏通關係,他也根本不可能活著出來。

正德二年(1507)四月,王陽明身上的傷養好了,朝廷的處分決定也下來了。貶王守仁為貴州龍場驛丞,擇日出發。

驛站,是古代供傳遞書信文件的信使、官員中途休息和住宿的地方。驛丞,就是驛站的管理人員。貴州,位於西南,是十三布政使司中最窮的一個,通常是流放犯人的首選場所。

我們看《水滸傳》等古裝劇,經常看到有兩個衙役押著一個戴著重枷的犯人,前往發配場所,但王陽明的幸運之處在於,他第一不用戴枷,第二沒有官差盯著,第三也沒有規定報到時間。也就不用那麼著急,他甚至可以先回老家看看。

得罪了劉瑾,王陽明在京城已經讓很多人見了就躲。但他離京的那天,大運河起點處,依然有不少人前來送行。真正的友誼,是經得起強權考驗的。

父親王華已經離開了北京,去南京擔任吏部尚書,這是一個閑職,他已經從核心部門被清理出來了。

湛若水、汪抑之、崔子鍾,謝謝你們來送我,山高水長,各自珍重。等我回京,再請各位痛飲幾杯,不醉不歸。

湛若水當場賦詩兩首,安慰好友的同時,展示了一個哲學家的風範:

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

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

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

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

與君心已通,別離何怨嗟?

浮雲去不停,遊子路轉賒。

願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

片刻,幾個人突然都笑了,他們很有默契地閃到了一邊。

因為,她來了。

隻有北京女孩,才會被稱為大妞,因為她們愛得果斷,愛得勇敢,愛得霸氣,愛得不顧一切。他一次次地躲著她,一次次地提醒她,自己是有妻室的人,不想辜負她。可她卻不在乎這個。

她款款走來,手捧一條絲巾,拴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笑了,她想拴住自己的心,可自己卻不會重新選擇了。

王陽明的疑似婚外戀,已經被他的弟子小心翼翼地從檔案中抹去。今天的我們,已經不知道這個女生的姓名與家世,留在這世界上的,隻有王陽明的兩首詩。

憶與美人別,贈我青琅函。

受之不敢發,焚香始開緘。

諷誦意彌遠,期我濂洛間。

道遠恐莫致,庶幾終不慚。

憶與美人別,惠我雲錦裳。

錦裳不足貴,遺我冰雪腸。

寸腸亦何遺?誓言終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為期。

船開了,美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視線裏,也永遠消失在曆史中。但這條絲巾,卻與他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

當年五月,王陽明輾轉到了杭州,朝廷雖然將他發配龍場,並沒有規定到任時間,他也就在這裏住了下來,隱居在果勝寺養病。王陽明的父親再怎麼說,也是南京吏部尚書,正二品高官,在朝中也有一些人脈,很有可能小皇帝一高興,又得把自己叫回北京來。

弟弟王守文也在杭州,準備鄉試,雖然哥哥受了朝廷處分,自己並未受到株連,沒有被取消資格。在省城裏,兄弟倆還能經常見麵。王陽明的母親鄭氏隻生了他一個孩子,守文和妹妹守讓都是後媽趙氏(就是王陽明往人家被子裏塞鳥的那個美女)的孩子。

王陽明就這樣心神不定地住了兩個月,已是酷暑,還是沒等到朝廷召回自己的消息,卻等來了自己根本不想見的人。

王守文與大哥雖然不是一母所生,關係卻相當的好,一有時間,他就過來探望大哥。這一天,突然有兩個陌生人上門拜訪。他們自稱是沈玉和殷計,是王陽明先生的仰慕者。兩人交給守文一幅長卷,守文急切地打開,看著看著,大顆的眼淚就不斷滴落在紙上。原來,這正是王陽明親筆寫下的絕命書,還附有兩首絕命詩。

他哭著問:“我大哥他……他真是投水自殺了嗎?”

兩人連忙安慰:“公子保重,人死不能複生,錦衣衛欲加害陽明先生,我等沒能救下先生,隻能眼睜睜看他投水,實在是無能啊!”說著說著眼淚也下來了。

守文連連作揖,深表謝意。

沒過多久,杭州府巡邏的士兵說是奉布政使司的命令,拿了在錢塘江邊發現的一雙鞋給守文辨認。守文一看,正是大哥這幾天一直穿著的鞋,頓時眼前一黑,認定大哥沒有生還希望了。

守文已經不是孩子了。他穩定了下情緒,火速修書向人在南京的父親彙報。王華指示兒子,無論花多大代價,也要想辦法把王陽明的屍首撈上來。

守文高薪聘請了杭州幾位水性好的漁民,在沈玉和殷計的指引下打撈屍體,經過兩個月的努力,屍體倒是撈出了幾具,但顯然都不是王陽明的。

這時候王陽明的妹夫徐愛突然放聲大笑。可把其他人嚇壞了,都以為他受的刺激太大,瘋了。

徐愛開心地說:“天生陽明倡千古之絕學,豈如是而已耶!”意思是說,我大哥還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肯定死不了滴!

我們今天也知道,王陽明的確沒死,但他怎麼會留下遺書,又在江邊留下鞋子,後來又是怎麼擺脫錦衣衛的追殺呢?

這一次的經曆,對於熟讀兵書的王陽明來說,確實非常驚險,可以說在他整個有生之年,這樣的危機也僅此一回。

千裏追殺,讓你無功而返。

讓我們回到事故現場,看看當時都發生了什麼。

這是一個悶熱的午後。王陽明坐在寺院門口乘涼,手裏捧著佳人贈送的紗巾,回想起昔日的溫情,分離的痛苦,曾經的回避,未來的迷茫,不覺得心情沉重。古人不像我們,拿起手機就能通話,不管相隔多遠。距離永遠是他們無法突破的障礙。

突然,他聽到了陌生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到的是兩個身材魁梧,麵相凶惡的大漢。憑這兩人的體型,一看就不是杭州本地人,他們頭戴矮帽,身穿緊身衣,腰掛長刀,上來就問:“官人是不是王伯安王主事?”

王陽明一聽樂了,標準的京片子嘛,肯定是從北京來的差役,已經有些日子沒聽京腔了,感覺蠻親切的。這是要接我回京嗎?還是什麼別的人要試探我?

“在下就是王守仁。”

其中一人亮出了腰牌:“那好,跟我們走吧!”

錦衣衛!

另一個突然笑了:“你個大男人擺弄個絲巾幹什麼啊,別說,千萬別說……我猜我猜我猜猜猜,肯定不是老婆的,是小情人送的吧……”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王陽明也學過一點功夫,但知道在這兩個錦衣衛麵前,根本沒有半點勝算,硬拚是不行的,逃跑隻能帶來更大麻煩,不如跟他們走,隨機應變。

“我病了,走不了遠路。”

“沒事,我們倆攙著先生就好。”

就這樣,兩個人攙著王陽明走了兩三裏,突然後麵有人高喊:“等一下!”

差役和王陽明都不禁回頭看,隻見後麵追過來了兩個人,他們已經累得大汗淋漓。其中一個喘著粗氣說:“我們住在勝果寺旁邊,我叫沈玉,他叫殷計,早就聽聞先生大名,但平時我們不敢和您打招呼,聽說您被官差挾持,很可能會對您不利,我們就跟著過來了。想看看他們要把您怎麼樣。”

錦衣衛一聽火了,心說我們做什麼還要向你小朋友彙報嗎。其中一人“當啷”抽出了寶劍,劍鋒在夕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這是朝廷欽犯,你們最好離遠一點!”

“大人啊,既然朝廷已經罷了王大人的官,就不應該再加罪了吧。”說著,沈玉從懷裏掏出了兩張銀票,兩個錦衣衛警惕地觀察了下周圍環境,飛快地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你們是想給王守仁收屍吧,那跟我們走。但最好別亂說亂動,不然……”

兩人急忙陪笑:“是,是……”

天色黑了下來,幾個人走到了錢塘江邊的一座空房間,四下無人,正是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的理想場所。兩個錦衣衛走也走累了,被跟也跟煩了,就準備在這裏做個了斷。

兩人掏出寶劍,指著沈玉和殷計說:“我們奉劉公公之命,來處決王守仁。你們與此事無關,趁早離開,別給自己找麻煩!”

要說兩人白長了那麼高的個子,一點腦子都沒有,這種事能說出來嗎,說出來就是罪證。

“那你們準備怎麼殺王先生呢?”沈玉關心地問。錦衣衛一聽隻有苦笑,我們殺過的人比你見過的都多,還替我們操心!沈玉又說:“王先生怎麼說也算是一代名士,就這樣死在你們的刀下,連個全屍都保不住,是不是有些太慘了?”

“那給他繩子,讓他上吊,這樣可以吧。”

沈玉依然不滿:“死在繩下,與死在刀下一樣很慘,很不人道!”

真挑剔!錦衣衛火了:“你倆婆婆媽媽說這些,是想讓我們放過這個姓王的吧,實話告訴你,如果我們殺不了王守仁,回去自個兒就得死,再這麼多廢話,就吃我一刀!”

殷計這時候終於說話了:“大人,別生氣嘛,生氣有害健康。這麼著行不行。我們不是在錢塘江邊嗎,這條江可是天然的自殺目的地。等到半夜,讓王先生投江自盡,既能保一個全屍,又不汙染環境,你們也好交差複命,這不是三全其美的事情嗎?”

兩個錦衣衛的智商真讓人著急,上吊和投江有多大區別呢,他們居然覺得說的有道理。沈玉接著說要去買肉買酒,算是給王陽明送行。

當年杭州的第三產業已經相當發達,大半夜的居然還能買到酒肉。五個人圍坐在一起,幾杯酒下肚,錦衣衛的臉色也不那麼凶狠了,他們甚至還向王陽明敬酒,希望這個才子生前不要怪罪自己,當然死後也別找自己的麻煩。而沈玉和殷計則哭得和淚人一樣。王陽明樂了:“我得罪了朝廷,死就死吧,我自己都不哭,你們哭成這樣算什麼?”

菜越吃越少,酒越喝越high。酒桌上的氣氛已經相當融洽,不明真相的群眾,還真以為是五個好友聚餐呢。趁兩個錦衣衛喝得高興,王陽明起身說:“我酒量不好,不能再喝了,人既然要死了,得留下一些遺言,是不是啊?”兩人附和:“對。”隨後,又讓沈玉和一個錦衣衛出去買了文房四寶。殷計在一旁磨墨。才子就是才子,王陽明略加思考,揮筆一蹴而就: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漸無補,死不忘親恨有餘。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

想想自己就要葬身江中,王陽明也是悲從心起,生命是如此珍貴,世界是如此美好,自己成聖成賢的道路還差得很遠,奶奶和父親還需要自己的照顧,天下蒼生還需要自己的點化,大明王朝還需要自己的奉獻,就這樣離去,實在是太不甘心啊。反正要死了,不妨給後世多留一點遺作吧,反正墨汁還有,那就再來:

敢將世道一身擔,顯被生刑萬死甘。

滿腹文章寧有用,百年臣子獨無慚。

涓流裨海今真見,片雪填溝舊齒淡。

昔代衣冠誰上品,狀元門第好奇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