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人說到底還是人形獸,和動物一樣本能地怕死,所謂的生活能力說穿了不過是動物性的能力,而我也隻是其中一匹的人形獸而已。看看我對食色都已厭倦,我身屬於動物的部分該是漸漸消失了吧。我身處在如冰一般透明清澄、病態般敏感的世界。我昨天跟一名娼婦一塊聊他的債務問題(!)時,漸漸地越來越覺得“為了活下去而活”實在是人的悲哀,若能滿足於永遠的沉睡,對我們自身來說未嚐不是種和平與幸福。我對我自己要到何時才能果決地自殺抱持著疑問,隻得說自然對我來說比以前更美了。愛著自然的美並企圖自殺,你應當覺得我的矛盾很可笑吧。但我還是要說,自然的美是映照在我末期的視線中的。我比別人都更深地見過、愛過、理解過,過程中相對的我累積了同樣多的苦痛,也多少得到了滿足。希望你在我死後幾年內不要公開這封信。也說不定我最後不是自殺而是病死,這誰也說不準。
附記:我讀恩培多克勒[Empedokles(西元前493—前433),古代希臘哲學家、詩人、政治家、醫師]的傳記時,發覺人想要變成神的欲望是從遠古前就開始有的。我的手記在我所知範圍內,是不存有想變成神的意念的,不,應該這麼說,我認為我自己是一個凡人。我還記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在那株菩提樹下,一起談論‘埃特納火山的恩培多克勒’的情景。在那個時候,我仍是想變成神的其中一人。
(昭和二年(1927)七月遺稿)
妙語人生:人生像一盒火柴,特別重視它感覺很荒唐,如果不重視它那就很危險。人生像一本缺頁的書,說它是書很難,但是它畢竟是一本書。
地獄:人生比地獄還地獄。
良心:良心並不像我們嘴上的胡子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一國的國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沒良心的。
正義:按照日本的報紙:“日本兩千年來總是正義的朋友”,似乎正義從來沒有和日本的利益發生過一次矛盾。
中國:螢火蟲的幼蟲吃蝸牛的時候,它不是把蝸牛一下子都殺死,而是為了總吃新鮮肉而使蝸牛麻痹。從我們日本帝國直到列強,對中國的態度和螢火蟲對蝸牛的態度毫無二致。
倭寇:倭寇表明了我們日本人有能力和列強為伍。我們在盜竊、殺戮、奸淫這些方麵,絕不落後於那些來尋找黃金島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吉利人。
士兵:理想的士兵必須絕對服從長官的命令。所以理想的士兵必須失去理想。絕對服從就是絕對不負責任,必須喜歡不負責任。
奴隸:稱暴君為暴君,那是危險的;但是稱奴隸為奴隸,也是同樣危險的。
男人:男人從來都是工作重於戀愛;巴爾紮克給漢卡斯伯爵夫人的信上說:“這封信如果按稿酬算,不知道要超過多少法郎。”
天才:天才和我們隻有一步之遙,但是為了理解這一步,必須了解“行百裏者半九十”這個超數學。天才的另一麵是他擁有引起醜聞的才能。
老好人:老好人和天神一樣,可以和他說有趣的話題,也可以對他發牢騷,當然他存不存在都無所謂。
神:神最讚同人們對他的評價之一,就是神不能自殺。我們發現了無數罵倒神的理由,但不幸的是日本人不信這樣會被罵倒的神。
作家:不論他是什麼城市的人,他必須在靈魂深處堅持他是一個野蠻人。
鸛鳥:你不想把你脖子上的領帶解下來嗎?
狐狸:你發什麼脾氣?你這個專當圍脖的家夥。
河馬:梁武帝問達摩法師,什麼是佛法?達摩雲,水中之河馬。
企鵝:你這落魄的侍者,你的眼前是不是經常浮現你去年工作過的大餐廳?
梟:這是我老太太養的貓麼?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長了翅膀。
羊:有一天,我把各種各樣的書給圈裏的羊吃了,聖經、唐詩選等等,但是隻有其中一種,他們怎麼都不吃,那就是我的小說集。
作品精選
杜子春
(注:本篇小說取材於中國唐代小說《杜子春傳》,原作為中國唐代小說家李複言所著)
1
某年春天黃昏。唐朝京城洛陽西門下,有個年輕人心不在焉地仰望著天空。
年輕人名叫杜子春,本來是富家弟子,現在因蕩盡家財,淪落成過一天算一天的落魄漢。
當時的洛陽,極為昌盛,是個天下無可匹比的京畿,大道上車水馬龍,人潮熙來攘往。在如亮油般照映在西門上的夕陽光輝中,可見老人的羅沙帽、土耳其女人的金耳環、裝飾在白馬上的彩絲羈繩,都在不斷流動,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畫。
但是,杜子春依然將身子靠在西門牆壁上,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天空。天空上,細長的月亮,宛如指甲痕跡,幽白地浮睡在繚繞的霧靄中。
“天暗了,肚子也餓了,而且不管到哪裏,大概都找不到今晚能容身的地方了……與其這樣活著,不如幹脆跳河自殺要快活點吧。”
杜子春從天亮起就一直如此漫無邊際地思索著。
有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獨眼老人,停頓在他麵前。他沐浴著夕陽餘輝,將長長的影子刻印在門上,一直凝視著杜子春的臉。
“你在想什麼?”老人趾高氣揚地問。
“我嗎?我在想,今晚沒地方睡,不知該怎麼辦。”
由於老人問得很唐突,杜子春不禁俯下眼皮,率直地回答。
“原來如此。那太可憐了。”
老人思考了一陣子,然後伸手指著映射在大道上的夕陽餘暉道:
“那麼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如果你現在站在夕陽中發現地上能照映出你的影子,今晚半夜時就挖挖你影子的頭部地方。一定會有滿車的黃金埋在那裏的。”
“真的?”
杜子春聽後大吃一驚,揚起一直俯下著的眼皮。不可思議的是,那老人已不知去向,周遭也不見他的影子。隻是,掛在上空的月亮比先前更皓潔,往來不息的行人道上,已有兩三隻性急的蝙蝠在翩翩飛舞著。
2
杜子春在一夜之間,化身為洛陽獨一無二的大富翁。因為他真的聽從那老人的話,於夜半悄悄挖掘夕陽映照出的影子頭部,挖出了一堆比一輛大車更多的黃金。
變成暴發戶的杜子春,馬上買了一棟豪華的房屋,開始過著不比玄宗皇帝遜色的奢侈生活。買蘭陵的美酒啦、桂州的龍眼啦、在庭院內栽植日易四色的牡丹啦、飼養幾隻白孔雀啦、收集寶玉啦、剪裁錦繡啦、製造香木的車子啦、訂製象牙椅子啦,若要詳細述說他的奢侈,那這個故事是永遠都無法結束的。
一些平日在路上遇見也形同陌路人的朋友們,在聽聞杜子春致富的消息後,不管朝晚都來找杜子春玩了。而且人數日漸增多,半年過後,所有洛陽聞名的才子與美女,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杜子春的座上客。杜子春每天陪著這些客人舉行盛宴,而且酒宴盛大得無可比擬。隨便舉個例子來說,當杜子春在金杯斟滿來自西洋的葡萄酒,出神觀看著印度魔術師表演吞刀特技時,他身邊就環繞著二十個女人,其中十個在發上插飾著翡翠蓮花,十個在發上插飾著瑪瑙牡丹花,吹彈著曲調輕快的笛歌與古箏。
隻是,再如何富有的大富翁,金錢總是有止境的,奢華如杜子春者,一年兩年過去後,也逐漸開始捉襟見肘起來。等他把錢用盡後,才了解人心的薄情寡義,直至昨天還天天來報到的人,今天路過門前竟也懶得進來打聲招呼了。到了第三年春天,當杜子春又恢複成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時,廣闊的洛陽,竟找不到一家肯讓他借宿過夜的人家。別說是借宿,甚至連施舍一杯水的人家都找不到。
於是,某日黃昏,杜子春再度逛到洛陽西門下,呆然地眺望著天空,不知何去何從。
然後那個獨眼老人也跟往昔一般,不知從何處又現身出來。
“你在想什麼?”
杜子春一看到老人,即慚愧地低下頭,說不出話來。隻是,老人這天也親切地反複問了同樣的話,他隻好又一次誠惶誠恐地答道:
“因為我今天沒地方可睡,不知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那太可憐了。那麼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現在你站到夕陽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你便趁著夜間挖掘影子胸部的地方,那裏一定埋藏有滿車子的黃金。”
老人說完,又瞬間消失在人潮中。
翌日,杜子春又於一夜之間變成洛陽獨一無二的大富翁。同時也開始過他為所欲為的奢華日子。種植在庭院的牡丹花、沉睡在牡丹花中的白孔雀、來自印度會表演吞刀的魔術師……一切如從往昔。
因此,他挖掘出的那些滿車數不盡的黃金,經過三年後,便蕩然無存了。
3
“你在想什麼?”
獨眼老人第三次來到杜子春麵前,又向他發出同樣的問話。此時的杜子春,當然又是呆呆佇立在西門下,眺望著幽幽穿射晚霞的月牙。
“我嗎?我今晚沒地方可睡,正在想著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那真是可憐。那麼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現在你站到夕陽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你便趁著夜間挖掘影子肚子的地方,那一定埋藏有滿車子的……”
“不,我不要錢了。”
“不要錢了?哈哈,那麼你已經厭倦奢華日子了?”
老人以詫異的眼神,凝視著杜子春。
“不,我不是厭倦了奢華日子,而是厭煩了人這個東西。”
杜子春現出憤怒的神色,冷淡地回答。
“有趣!有趣!你為什麼厭煩起人了?”
“人都是薄情寡義的。當我是個富豪時,他們拚命奉承、阿諛,一旦變得貧窮,連個笑臉都不肯賞。想到這點,即使再度變成富豪,又有什麼用呢?”
老人聽杜子春如此說,忽然嘻嘻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你這麼年輕,竟然懂得這些道理。那麼,你今後是想安然過著貧窮的生活了?”
杜子春躊躇了一會兒。不過,馬上斷然抬起眼睛,申訴似地望著老人。
“我現在已無法再過貧窮生活了,所以我想做您的徒弟,修行仙術。您不用隱瞞了,您是個道高德隆的神仙吧!如果不是神仙,您絕對不可能讓我在一夜之間變成天下第一的富豪的。請您當我的師傅,傳授那不可思議的仙術給我吧!”
老人顰著眉,像在考慮什麼似的,然後莞爾笑著。
“不錯,我叫鐵冠子,是住在峨眉山的仙人。最初看到你時,覺得你是個懂道理的人,所以才兩次讓你成為大富翁。如果你真渴望做仙人,我就收你為徒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