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擠到桌子眼前,和莫羅茲卡並排站著,他那魁梧笨重的身子擋住了萊奮生的視線。
“要我們自己決定?……你們是害怕嗎?!”他氣憤而激動地說,胸部不住地起伏著,“好吧,我們就自己來決定!……”
他迅速地向莫羅茲卡低下頭來,炯炯發光的眼睛牢牢地盯著他。“莫羅茲卡,你說,你是咱們礦工一夥的嗎?……”他緊張而挖苦地問。“哼—哼……你這個雜種蘇昌礦井裏的廢料!……不願意跟咱們一夥?不走正路?想丟咱們礦工的臉?好吧!……”杜鮑夫的話音好像是沉甸甸的無煙煤塊,在一片寂靜中帶著沉重的鏗鏗聲落下來。
莫羅茲卡臉色白得像白布,兩眼牢牢地盯著杜鮑夫的眼睛,心好像被擊落似地直往下沉。
“好!……”杜鮑夫又說了一遍。“你去幹壞事吧!我們倒要看看,離開我們你怎麼過活!……可是我們……要把他趕出去!……”他猛地轉過臉去對著萊奮生,話音突然中斷。
“小心你算錯賬啦!”遊擊隊員裏有人大聲說道。
“什麼?!”杜鮑夫樣子可怕地反問道,又朝前邁了一步。
“得了吧,我的老天爺……”角落裏,有一個鼻音很重的老年人的聲音,害怕而又可憐地說。
萊奮生從後麵抓住排長的衣袖。
“杜鮑夫……杜鮑夫……”他平靜地說。“你往旁邊挪一娜——你擋得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杜鮑夫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他悵然若失地眨著眼,不做聲了。
“我們幹嗎要把這個傻瓜趕走呢?”岡恰連柯開腔了,他的頭發卷曲,被烈日曬紅的腦袋在人群中高聳著,“我並不是向著他,因為這件事是不能兩麵討好的。這小子是幹了壞事,我自己也是天天跟他嚷……可是這小子,應該說,打起仗挺勇敢——這可不能抹殺。我跟他在烏蘇裏戰線上是一塊來的,在先頭部隊裏。這小子是咱們自己人——他不會走漏消息,也不會出賣……”
“自己人……”杜鮑夫痛心地插嘴說。“你以為,我們不把他當自己人嗎?……我們在一個洞裏挖煤……差不多有三個月一直合蓋一件軍大衣睡覺!……可是這會兒居然連什麼亂七八糟的壞蛋,”他忽然想起聲音甜膩的“黃雀”,說,“都要訓起我們來了!……”
“我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呀,”岡恰連柯接下去說,一麵納悶地斜過眼來瞅著杜鮑夫(他以為杜鮑夫是在罵他)。“這事放著不管固然不行,可是馬上就把他趕走也不是辦法——這樣太欠考慮。我的意見是:問他自己!……”說著,他的手像一把刀那樣用力切下去,好像要把別人的不正確的看法同自己的正確的看法截然分開。
“對啊!……問他自己!叫他說吧,如果他是自覺的!……”
杜鮑夫本來想擠回老地方,結果卻在過道裏站住,眼睛看著莫羅茲卡,好像在研究他。莫羅茲卡瞅著他,不知是怎麼事,汗涔涔的指頭緊張地把襯衫揪來揪去。
“你是怎麼想的,說一說!……”
莫羅茲卡偷眼望了望萊奮生。
“我哪裏會……”他低聲地開始說,可是找不到適當的詞兒,又沉默了。
“說呀,說呀!……”大家給他打氣似地喊起未。
“我哪裏會……存心要幹這種事……”他又找不到適當的詞兒,便向李亞別茨那邊把嘴一噘……“就說這些瓜吧……要是我動動腦子,也不會幹……難道我是存心的嗎?大夥都知道,這種事我們是從小幹慣了的,所以我也就這麼幹了!……杜鮑夫說得對,我給我們全體弟兄們丟了臉……其實我哪能這麼做,弟兄們!……”這幾句話是從他心底衝出來的,他抓住胸口,全身向前衝,眼睛裏迸射出溫暖濕潤的光芒……“我願意為每個兄弟獻出自己的血,我決不想給大家丟臉,決不想幹什麼壞事!……”
各種不相幹的聲音從街上衝進室內:斯尼特金的地裏的犬吠聲,姑娘們的歌聲,隔壁牧師家裏舂臼似的、節奏均勻而低沉的響聲。“拉——呀!……”渡船上的人們拖長聲音喊著。
“那我自己怎麼來處罰自己呢?……”莫羅茲卡痛苦地接著說,比方才已經堅定得多,但是態度卻不那麼誠懇了……
“不過我可以保證……礦工的保證……決不會說了不算——我再不會去惹是生非了。……”
“要是說了不算呢?”萊奮生審慎地問。
“我一定會遵守……”莫羅茲卡愁眉苦臉他說,他在農民麵前感到羞愧。
“要是不呢?”
“那時候就隨你們的便……就是斃了我也行……”
“我們會斃了你的!”杜鮑夫嚴厲他說,但是他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一絲怒意,隻是閃著親切和嘲弄的光芒。
“那就可以結束了!完了!……”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嚷起來。
“這就行啦,全都完了……”農民們高興這個沒完沒了的會議快要結束,說。“雞毛蒜皮的事,議論倒議論了一年……”
“我們就這樣決定了,是嗎?……沒有別的建議了?”
“快結束吧,你這個鬼家夥!……”經過剛才的緊張氣氛,遊擊隊員都憋不住了,亂哄哄地喊道。“已經夠煩人的了。……都快餓死啦,腸子跟腸子在打架啦!……”
“別忙,等一下,”萊奮生舉起手來,沉著地眯縫著眼睛,“這個問題是談完了,現在還有一個……”
“還有什麼呀?!”
“是啊,我想我們應該通過這樣一個決議。……”他環顧一下……“可是我們連個秘書都沒有!……”他忽然溫和地嘿嘿地笑起來。“過來,‘黃雀’,給寫下來……現通過決議如下:在沒有軍事行動的空閑時間,不得滿街亂晃,應當幫房東幹活,哪怕是幫一點忙……”他說得那麼懇切,好像他真的相信,總會有人去給房東幫忙的。
“我們並不要求這樣!……”農民裏麵有人喊道。
萊奮生心裏想:“他們上當了……”
“噓,噓……”其餘的人打斷了那個農民。“你還是聽吧。就讓他們當真幹點活也不會把手累掉!……”
“至於李亞別茨,我們要特別給他幹活來補償……”
“為什麼要特別?”農民們激動起來。“他算是老幾?……當主席費什麼勁兒誰都會當!……”
“散會,散會!……我們同意!……寫下來!”遊擊隊員們連忙站起來,不再聽隊長的話,紛紛從屋子裏擠出去。
“暖——呀……”一個蓬頭發、尖鼻子的小夥子急忙跑到莫羅茲卡麵前,咚咚地跺著皮靴,拖著他朝門口走。“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寶貝兒,流鼻涕……暖——呀!……”他麻利地把製帽戴起來,另一隻手摟住莫羅茲卡,把皮靴在台階上跺得咯咯響。
“去你的,”傳令兵不含惡意地把他推開。
萊奮生和巴克拉諾夫從旁邊很快地走了過去。
“呸,這個杜鮑夫的身子挺結實,”副手興奮得揮動著雙手,唾沫四濺地說。“就該讓他跟岡恰連柯幹一架!你想,誰贏?”
萊奮生在想別的事,沒有聽他。潮濕的塵土,踩上去又軟又鬆。
莫羅茲卡漸漸落在後麵。最後一批農民也越過了他。他們現在悠閑地聊著天,不慌不忙,像是下工回家,而不是散會回家。
農舍裏的親切的燈光爬上了山岡,招呼人們回去吃晚飯。河水在迷霧中間流著。
“米什卡還沒有飲水呢……”莫羅茲卡漸漸走近熟悉的小天地,猛然想了起來。
馬廄裏的米什卡聞到主人來了,不滿地輕聲嘶叫起來,好像在問:“你到哪裏瞎逛去啦。”莫羅茲卡摸黑摸到它的硬鬃毛,把它牽出馬柵。
“瞧你,還高興呢,”米什卡拚命把潮潤的鼻孔往他脖子裏亂拱,他推開它的頭說。“你隻知道闖禍,受起罪來,隻有我一個人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