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法捷耶夫(蘇聯)(2 / 3)

“事情不妙,”他聚精會神地想道。“簡直糟透了。……明天就得寫信給斯塔欣斯基,叫他設法疏散傷員。……我們暫時要藏起來,就像根本沒有我們這些人一樣。……要加強警戒……”

“巴克拉諾夫!”他叫副手道。“過來一下。……是這麼回事……坐過來些。我覺得,牧場那邊咱們隻有一個哨兵太少。應該派人騎著馬一直巡邏到克雷洛夫卡……特別是夜裏。……我們變得太麻痹大意了。”

“怎麼啦?”巴克拉諾夫感到愕然。“有什麼叫人不安的跡象嗎?……還是出了什麼事?”他把剃光的頭轉向萊奮生,他那韃靼人似的細長的吊梢眼注意地、探究地望著他。

“打仗的事,親愛的,總是叫人不安的!“萊奮生親切而帶俗氣地說。“打仗,親愛的,這可不比跟瑪露霞在幹草房裏……”他忽然樂嗬嗬地笑了起來,在巴克拉諾夫的腰眼裏捏了一把。

“嘿,你可真聰明……”巴克拉諾夫重複著說,他一把抓住萊奮生的手,馬上變成一個愛打打鬧鬧的、快活和氣的小夥子。“別動,別動,你反正掙不掉!……”他親切地、聲音含糊地說著,把萊奮生的手擰到背後,一點點把他擠得抵著台階的柱子。

“去吧,去吧,瞧,瑪露霞在叫你啦……”萊奮生騙他說。

“你放手呀,鬼東西!……在會場上打打鬧鬧的不像話……”

“要不是因為怕不像話,我一定要叫你嚐嚐厲害……”

“去吧,去吧,……瞧,那不是瑪露霞……去吧!”

“我想,派一個巡邏行嗎?”巴克拉諾夫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問。

萊奮生含笑望著他的背影。

“你的副手真行,”一個人對他說。“不喝酒,不抽煙,主要是年輕。前天他到我家來借馬具……我說,‘要不要來一小杯加胡椒的?’‘不’,他說,‘我不會喝酒。你要是想招待我,就給我點牛奶吧’,他說,‘我愛喝牛奶,這倒是真的。’你知道,他喝起牛奶來就跟小娃娃一樣捧著小缽子喝——把麵包也掰得碎碎的。……一句話,這小夥子挺能幹!……”

人群裏麵隱約出現的遊擊隊員的身形漸漸多起來,槍口不時閃閃發光。大夥都按時一同前來開會。最後到的是身材魁梧的季摩菲·杜鮑夫帶領的礦工們。杜鮑夫原來是蘇昌的采煤工,現在當了排長。他們走進人群之後仍舊自成一夥,沒有分散,隻有莫羅茲卡麵色陰鬱地坐在離他們稍遠的土台上。

“啊——啊……你也來啦?”杜鮑夫看到萊奮生,高興地甕聲甕氣他說,仿佛跟他多年不見,再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似的。“我們那位朋友出了什麼漏子啦?”他伸出漆黑的大手跟萊奮生握握,用重濁的聲音不慌不忙地問。“得教訓教訓他,教訓教訓他……免得別人學他的樣!……”他沒有聽完萊奮生的解釋,又甕聲甕氣地說起來。

“對莫羅茲卡這小子早就該注意了,給整個部隊臉上抹黑。”一個聲音甜膩、外號“黃雀”的小夥子插嘴說,他戴著大學生的製帽,穿著擦亮的皮靴。

“沒人問你!”杜鮑夫看也不看,打斷了他的話。

年輕人帶著委屈的神氣,自尊地把嘴一抿,打算頂他兩句,但是,他察覺萊奮生向他投射過來的嘲笑的眼光,就鑽到人堆裏去了。

“你可領教過這家夥了吧?”排長不高興地問。“你幹嗎要留著他?……據說,他本人就是因為偷東西被大學裏開除出來的。”

“各種各樣的傳說,也不能盡信。”萊奮生說。

“這一陣子大夥都好吧,該進來啦!”李亞別茨走到台階上招呼大夥進來,他茫然地攤開雙手,好像沒有料到,為了他那塊野草叢生的瓜田,竟會這樣興師動眾。“就開起來吧……隊長同誌?……要不然的話,等到雞叫我們還要在這兒晃來晃去呐……”

屋子裏彌漫著青煙,變得熱起來了。凳子不夠。農民和遊擊隊員們混在一塊,堵塞了過道,擠在門口,衝著萊奮生的後腦呼吸。

“開始吧,奧西普·亞伯拉梅奇,”李亞別茨愁眉苦臉地說。他心裏在埋怨自己,也埋怨隊長,現在看起來,整個事件是小題大做。

莫羅茲卡擠在門口,站在杜鮑夫旁邊,神情陰沉,滿臉怨氣。

萊奮生在發言中更多地強調,要不是他認為這件事牽涉到兩方麵,而且,要不是因為部隊裏有許多當地人的活,他是絕不會耽誤鄉親們幹活的時間的。

“你們決定咋辦就咋辦,”他模仿老鄉們穩重的態度,很有分量地結束說。他不慌不忙地在凳子上坐下,向後一縮,立刻就變得很小,不引人注意,他像燈芯那樣熄滅了,讓大會在黑暗中自己去解決問題。

有幾個人開始發言,意思含糊,態度不明確,盡在枝節問題上糾纏,後來又有一些人插話,七嘴八舌。再過一會便什麼都聽不清了。講話的大多是農民,遊擊隊員們都采取觀望的態度,沉默著。

“這太沒有王法了,”葉夫斯塔菲老大爺嚴厲地叨叨說,他滿頭白發,毛茸茸的長胡子像是去年的苔蘚。“從前,在米古拉什卡的時代,幹了這種事是要在村子裏遊街示眾的。把偷來的東西掛在脖子上,敲著鍋子帶他遊街!……”他用幹枯的指頭點點戳戳,好像在教訓什麼人。

“你把米古拉什卡的那一套收起來吧!……”那個有點駝背的獨眼龍大聲說,方才講日本人來了的就是他。他的兩隻手老要來回擺動,可是人太擠,所以他格外發火。“你恨不得樣樣都照米古拉什卡的辦!……時代不同啦……嘖,嘖,再也回不來了!……”

“不管米古拉什卡不米古拉什卡,這件事總不對。”老頭不服氣。“我們養著這一幫子就已經夠嗆,可我們養出一窩賊來總不像活吧。”

“誰說是養出一窩賊來的?誰也沒有打算靠做賊過活呀!要說養賊,說不定倒是你自己在養!……”獨眼龍是影射老頭十年前跑得不知去向的兒子。“這裏倒用得上你那套辦法!人家小夥子可能已經打了五六年的仗,難道弄個瓜吃吃都不行嗎?……”

“可是他幹嗎要胡來呢?”有一個人被弄糊塗了。“我的老天,這又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隻要他來找我,我連看都不看就會給他裝上滿滿一口袋。……給你,拿去吧,我們拿來喂貓呢,給好人吃,我是決不小氣的!……”

在農民們的聲調裏聽不出憤恨。多數人一致認為:按舊法律不行,需要另行處理。

“讓他們自己去跟村主席解決吧!”有人大聲說。“這件事不用我們來管。”

萊奮生又站起來,敲了敲桌子。

“同誌們,讓我們一個一個地說,”他說得很輕,但是很清晰,讓大家都能聽見。“要是大夥一齊說就什麼也解決了。莫羅茲卡呢?……來,到這兒來……”他把臉一沉,又加了一句,大家都斜過眼來朝傳令兵站的那邊望。

“我在這兒就行……”莫羅茲卡聲音嘶啞地說。

“去,去……”杜鮑夫推了他一下。

莫羅茲卡猶豫起來。萊奮生把身子朝前一衝,兩道目光好像一把鉗子;馬上夾住了莫羅茲卡,又像拔釘似的把他從人群裏拔出來。

傳令兵低著頭不看別人,悄悄走到桌邊。他渾身出汗,手也發抖。他覺得有幾百隻好奇的眼睛盯著自己,他試圖抬起頭來,但是一抬頭就碰上岡恰連柯的圍著一圈硬胡子的、麵色嚴峻的臉。爆破手同情而又嚴厲地望著他。莫羅茲卡受不住了,隻好扭過臉去,望著窗外沒有人的地方發愣。

“現在我們來討論吧,”萊奮生說,他的聲音仍舊輕得出奇,但是所有的人,連在門外的都聽得見。“誰要發言?老六爺,好像是你有話要說吧?”

“其實也沒有啥可說的,”葉夫斯塔菲老大爺有些窘,“我們不過是私下隨便說說……”

“這沒有啥好議論的,你們自己去決定吧!”莊稼人又亂哄哄地嚷起來。

“老頭,讓我來說兩句……”杜鮑夫突然說,他的聲音裏帶有含蓄的、克製的力量。他眼睛望著葉夫斯塔菲老大爺,因此把萊奮生也錯叫成老頭。杜鮑夫的聲音裏有一種力量,使大家聽了都感到震動,扭過頭去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