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街的盡頭有個小海灣,小得不能用作大眾浴場,夏天時,孩子們喜歡在那裏玩。蘇珊在前麵跑,戴維緊隨其後,他們的赤腳在人行道上跑得啪噠啪噠地響,又長又瘦的腿有種敏捷之美。那條路延伸到了海灘上,沙子被衝到鋪了瀝青的路麵上。
在溫暖的沙裏,腳趾搗到下麵更涼一些的地方感覺不錯,蘇珊想。天上萬裏無雲,海浪衝刷著海岸,浪頭帶著扇形的一圈泡沫,看到這些,蘇珊的心裏有種感覺在高漲。她後麵的陸地是塊突出部,一個窄窄的擱架,從那裏,她可以讓自己縱身投入廣袤的藍色宇宙。
去海灘的路上,這兩個小孩兒都沒說話。他們聽到的全是海水急湧而來,然後歎息著退去的聲音。
“噢喲!”戴維突然叫了一聲。
“怎麼了?”蘇珊問他。
“什麼東西咬了我。”他抬起一隻腳看腳趾。一根幹脆的海藻仍然粘在他的皮膚上。
“不就是這根嗎!就是根海藻!”她嘲弄地把它拂掉。
“也許是隻螃蟹。”戴維反駁道,他心裏希望是隻螃蟹咬了他。
蘇珊撿了塊光溜溜的玻璃,透過它,她眯著眼看太陽。“你看,”她舉著讓戴維看,“全都藍得好看多了。”
“我想跟故事裏那個老太婆一樣,住在玻璃瓶裏,”他說,“可以在旁邊放個梯子。”
蘇珊格格地笑了。
太陽照著在水邊漫步的兩個人。蘇珊若有所思地咬著一根發辮梢;她的目光越過多石的海灘,看潮水開始退去的地方,那裏露出了泥巴平地上滲水的黏泥。近岸地方,正在退去的海浪圍著一塊平坦的大石頭泛起泡沫。她盯著喧鬧著往後退去的海水時,想到了一個開心的主意。
“我們去綠石頭那邊。”她說。
戴維跟著她在冷冷的海浪裏走,水波蕩漾,深度及踝。他腳趾間的泥巴又涼又軟,他小心翼翼地走,心裏想著水下不要有鋸齒般的蚌殼。蘇珊爬上那塊濕滑的石頭得意地站著,連衣裙拍打著她沒穿襪子的腿,她的頭發被吹徹海灣的風吹了起來。
“上來吧!”她的高聲喊叫蓋過了潮水的轟鳴。戴維抓住她伸出的有力的手。他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兩尊經得起風吹浪打的船頭雕像,一直到退潮不再打濕這塊石頭。
那是塊大石頭,深埋在沙中,隻能看到上部。它有個光滑的綠色表麵,高出那些黏糊糊的黑色石頭,就像大海龜的殼。頂上有塊平地方可以坐,一側有幾級平麵,形成一列淺淺的台階。確實,那塊岩石就像頭馴服的動物,酣眠不醒。
孩子們喜歡爬到那塊易爬的、不規則的石頭上玩各種把戲。有時那塊石頭是暴風驟雨的大海上的一艘帆船,有時是座高山,不過今天是座城堡。
“你去挖條護城河,讓誰也過不來。”蘇珊命令道,“我打掃房間。”她開始把沙子全掃下去,而戴維繞著那塊石頭挖了條小溝。
有幾塊彩色玻璃可以用來鑲窗戶,緊緊附在那塊石頭潮濕一側的那些海螺,隻能把它們從舒服的生長地方全輕輕打掉到尖尖的鵝卵石上。
戴維和蘇珊是個充滿微型奇觀的世界裏的巨人。他們擺開破碎的貝殼當盤子,幻想自己是微型宇宙的一部分。斑點蟹或者泥土色的海蟲逃脫不了他們的銳眼。但他們看到的甚至不僅局限於此,因為也看到了高高矗立著的城堡上麵的那座金色塔樓。
他們不再玩時,太陽正在西沉。蘇珊在那塊石頭上休息了一段時間,戴維則在尋找更多的彩色玻璃。她的腳又冷又酸,不過她用連衣裙的裙擺罩住,裙子搭在腳上,像在撫摸她的皮膚。她望向大海時,懷疑自己能不能向任何人解釋她對大海的感覺。那是她的一部分,她想把手伸出,伸出,直到用手臂將地平線攏住。
戴維回來時,蘇珊起身迎接他。她感到腳下的泥巴又濕又冷又黏,不情願地意識到天色已晚。她一邊用手把發粘和因為鹽分而結住的頭發拂到後麵,一邊說:“走吧,戴維,該吃晚飯了。”
“噢,再玩一小會兒。”她弟弟懇求道。不過他知道沒用,所以跟姐姐在海灘上往回走,略微有點兒跛,因為他嬌嫩的腳在尖尖的鵝卵石上擦傷了。
想象中,蘇珊看到那兩個小小的身影走上海灘走得看不見了。戴維用肘部捅了她一下,那幅圖像消失了,她慢慢回到現在。
“我們差不多到了。”她說,那種興奮高漲得像薑汁啤酒裏湧上的氣泡。戴維筆直而自豪地坐在她旁邊,對他剛擦亮的皮鞋洋洋自得,眼睛裏閃耀著光芒。
“我們到了後去海灘吧。”他提議道,“也許可以去看看我們的老房子。”
蘇珊感到一陣傷感。經過那片熟悉的草地而不像以前那樣去玩一玩會讓人不好受的,惦記著他們曾經如斯快樂度過的地方卻過而不入——那會讓人不好受。不過還有海灘,什麼也不能將它改變。他們會在那裏裝做再次變成小孩子,誰也看不到。
她向窗戶上自己的映像微笑,並調整了頭上戴的寬邊草帽。自從頭發剪短後,她的樣子一直更像長大了。她可能被認為有十四歲……嗯,幾乎吧。
戴維指著說:“那是我們老學校的房頂!看到了嗎,樹中間。”蘇珊看到了。那些房子變得更眼熟,她心裏感到一陣暖意。此時,那些街道越來越近,這兩個孩子記得以前的老地方。
“狂歡節在那裏舉行。”
“我們在那條街上玩過雪橇。”
“我記得我們以前常爬那棵樹!”
他們似乎正乘著一波回憶的巨浪,很快湧向過去,向著他們的早期童年。如果他們縮小到以前的戴維和蘇珊,他們也不會吃驚。
“快點兒!”蘇珊噓了一聲。“按下車鈴!”
戴維照做了,巴士晃一晃停下來。蘇珊提著手提箱急切地跳下踏板,忘了她保持端莊和淑女形象的決心。戴維跟著她下車站在人行道上。他們立了一會兒,聞著鹹鹹的空氣。街上的熟悉感扯動他們的心弦,令他們痛苦。他們開始走。在他們前方遠處,大海泛著藍光。
“那是約翰遜家,那是安德森家。”在路上,蘇珊大聲說。
“我看到簡姨媽家了。”戴維叫道。
他們走上吱吱作響的木台階走到背陰的門廊時,蘇珊想起有無數個下雨的下午,他們的媽媽來看望年老的姨媽時,她和戴維正是在這同一條門廊上玩。
門突然開了,迎接他們的,是簡姨媽那張喜洋洋的臉。初步互致問候和把他們的手提箱拿進老式客房——那裏有股熏衣草香——之後,簡姨媽提議道:“你們幹嗎不趁吃飯前去散會兒步?也許你們想去看看你們的老房子,全部剛刷了遍油漆,看著很不錯。”
這個提議正中蘇珊和戴維的下懷,他們急切地跑到街尾,轉過街角,他們的老房子就在那裏,剛刷了油漆,煥然一新。蘇珊突然停住腳步,戴維抓緊她的手,兩人的心裏都充滿一種痛心的憎惡。窗戶上掛著新窗簾,剛刷的油漆,車道上停著輛陌生而鋥亮的小汽車——所有這些,對他們是種感情上的冒犯。
“不刷油漆我會喜歡得多。”蘇珊恨恨地說。
“我也是。”戴維也這樣認為。
他們嚴肅地向海灘走去。至少那裏不會改變——大海、沙和綠石頭。
“快點兒!”蘇珊鼓勵道。
她和戴維在海岸上賽跑。她的頭發向後飄了起來,嘴唇上的鹽嚐起來有種好味道。潮退了,太陽照射下的海藻散發出濃烈的氣味。這兩個孩子迷惑不解地暫時停住腳步。
那處海灘看上去比他們記憶中的要小,在平坦的沙灘和安靜穩當的水麵下,隱藏著不知什麼東西,奇異而且陌生。迎接他們的,有種泛起的空蕩感,除了海浪的輕拍聲,還有種古怪的沉默,就像離開很久後回到一個熟悉的房間,發現它無人居住,感覺淒涼。
蘇珊做了最後一次努力。“我們去綠石頭那裏吧。”她對戴維說。那肯定行,她想,綠石頭那裏肯定還有魔力。
那塊大石頭似乎也變小了。它躺在卵石中間,樣子沉重呆滯;一塊綠石頭……如此而已。曾經有過的那些城堡、帆船、山嶺去哪兒了?隻有那塊石頭留在那裏,光禿禿地。
兩個孩子站了一會兒,默不作聲,茫然不解。最後蘇珊厭倦地說:
“走吧,戴維,我們回去吧。”他們沮喪地轉過身,腳步沉重地走上海灘,走出了視線。
潮水漸漸上來,徐徐淹沒了那些黏糊糊的黑石頭;風勢小了,在悄悄吹拂著沙灘。海浪湧來,湧來,直到最終將綠石頭的頂部淹沒。那塊石頭所在之處上麵,隻有細細一道泡沫尚未散去,在漲起的潮水下麵,它默不作聲,樣子黑黝黝的,正在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