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走回戀人的身邊
在你神秘的岸邊徐步逡巡
大海我沒有締聽過你洪亮的濤聲
那飛躍萬代的紅銅
我沒有見過你絲綢般浩淼的麵孔
山一樣、聳立的波浪
可是當我生命的晦冥時刻到來的時候
我來到你的近旁
黃沙掠走陽光烏雲滾過大地
那是我不明不暗的前生它早已到達
當我老了
當我老了在一塊高大的岩石下
最後看一眼房屋後海上的黃昏
請讓我望一望日出前的樹林
當我老了再直不起腰身
在我的身旁一隻衰老的知更鳥
一株白楊正在成長
我座下的仍是那把年輕時代的椅子
當我老了再也直不起腰身
許多楓葉在我的腳下安睡
楓葉下麵是秋天的泥土
這種氣味一直伴隨著我
我誕生在秋天從未走進過樂園
一隻老馬在草地上安睡一隻老馬
它走遍了中國西部的草原
我不是那匹好馬一生中我多次回頭
想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留下的黃沙
我一直未流露內心深處的恐懼
關於生命關於博愛
我至今仍然披掛著破舊的僧衣
當我老了窗前的河水平流
這是哪一座人家的少年
一個少年手執書本麵色紅潤
你看你多像我臉上沒有皺紋
當我老了再也直不起腰身
我的一生被詩歌蒙蔽
我製造了這麼多的情侶這麼多的鬼魂
你看這天空多像一個蓋子
當我老了再也見不到黃昏
當我老了就要告別全部的歡樂
還記得我嗎遙遠的法蘭西
在波濤滾滾的太平洋彼岸
我獄中的友人和禁中的情人
金縷玉衣
今日，看到你我滅的青光，我濁淚漣漣
夏日如燒，秋日如醉
而我將故去
將退踞到世間最黑暗的年代
固步自封，舉目無望
我將沉入那最深的海底
波濤陣陣，秋風送爽
我將成為眾屍之中最年輕的一個
但不會是眾屍之王
不會在地獄的王位上懷抑上千的兒女
我將成為地獄的火山
回憶著短暫的一生和漫長的遺憾
我將成為鹿，或指鹿為馬
將謊話重複千遍，變作真理
我將成為樹木，直插蒼穹
而你將懷抱我光輝的骨骼
像大海懷抱熟睡的嬰孩
花朵懷抱村莊
是春天，滄浪之水，是夙願
是我的風燭殘年
關於死亡的劄記
1
如果說醫生是仆人，生活是情婦
那麼死亡就是陪伴我們行走
以及睡在我們床上的那個影子
一隻豹子漂過龐貝古城的廢墟
黎明時分的夜寒冷得像一塊磁鐵
它吸引著白天的讀者翻得很慢
一本黑夜的小說無法將詞句加熱
它吸引著瞌睡蟲子，白天的讀者翻得很慢
2
時光寒冷得像一塊磁鐵
它吸引著單腿的瞌睡和圓規
清晨日光將樹影推向遠方
一本黑夜的小說，白天的讀者翻得很慢
3
給死亡打氣，就像被扒得赤裸的輪胎
由一把鉗子的嘴叼著，在沸水裏煮
當一個廚師展現給我們最後一道小菜
他會指著上升中的泡沫說：“瞧，他在感恩”
4
我們不能使用名詞，形容詞也不行
動詞的每一個詞根上附著著牙齒
這種說法作為一個動作它已完成
如果用來形容死亡，情況剛好相反
因而一個偉大的沉淪往往用不上祭奠
我們在墓地上向死者致敬
這已經被拿在手裏的帽子恥笑
死者在歎息說：“瞧，它笑得多歡”
5
上帝用最卑微的造物摧毀了瑪利亞的生活
這時候一個小時是短暫的
它得用人類所有的痛苦來衡量
就像一秒鍾內我們要跑遍所有的墳場
6
總會有這樣的時候，全部的疑問
由幾何學來回答
邏輯哲學中關於一個函數存在於幾何學
的結論可以為後人提供一個生活的樣板
實證哲學和邏輯數學由此產生
關於一個函數和一個子集
存在於幾何圓形中的結論
可能為後人提供了這樣一個生活的樣板
7
向死亡開刀，手術的過程會進行得很慢
仿佛病人在開會，而醫生在屋外叩門
這個時候某個穴位會提醒傳道者
“喂，朝這裏說，你就會說到點子上”
8
正如石頭從外部剝落，衰老卻從內心開心
這古老的謎語曾經哄騙過眾多
今天讓我在一間鬥室遇見，但卻不能開釋
陽光是這樣突然將光圈印刻在一隻山羊的臉上
所以我不能相信零，零太充實
它使人類所有的想法都小於一
9
死亡在最終的形象上展現給我們的
是一隻曲頸瓶的開口，它的深度無限
但它卻用一根教鞭反複講述
夢是怎樣存在於一個奇妙的三角形的中央
10
我們不能過問一件事情背後的景況
當死亡的答案如果能由一支紅筆勾出
是生命在交白卷，樹木在諦聽
同樣的露水不能滋養兩個不同的靈魂
11
當我們胸口上的勇氣數到這個隱晦的數字
時鍾上的指針剛好停在某個半秒
這個時候很適合於我們讓惡夢醒來
但不能停得過久，否則就會觸犯人性
12
環伏得時間繃得像一根鋼索
不斷有人從這條小徑上跑回
如果支出一枚硬幣能夠將一口水井的深度測量
那麼終點一定出現在某一個不存在的位置
13
勳章上的星像淚水鏽出的牛痘
他僅僅給正義帶來恥辱
那個在蹄子下麵擠奶的女人呀
幾億顆顫動的頭顱在農場的背影中浮動
14
把靈魂送給魔鬼，這如同說將一顆鑽石
留給上帝，而票據上的價格無人問津
因而不能說一根圍成一圈的繩子
能夠做前麵十幾個螞蟻也能完成
（19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