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看來,魯迅與所謂“論敵”的關係,半數是熟人與朋友之間的關係。不熟不識的人,又怎樣看待魯迅呢?我的一位師尊認識某位當年與魯迅打過筆仗的老先生,五十年代談起他年輕時為文撩撥魯迅,魯迅回應幾句,那老先生到晚年還得意洋洋說:“好哉,我就給魯迅先生一槍刺下馬來!……”說罷,哈哈大笑。
這樣子聽下來,不但魯迅好玩,而且民國時期的文人、社會、氣氛,都蠻好玩,蠻開心,並不全是凶險,全是暗殺,並不成天價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文人之間的“死掐”,有也是有的,譬如周作人的得意門生廢名迷戀佛學,和熊十力交好,天天論道,有天兩人高聲辯論,忽然就不出聲扭打到一處,結果是廢名怒衝衝走掉,第二天,又走去和熊十力聊別的學問……我們今天的文人們,有為了學問而辯論到至於扭打起來的麼?沒有,都客氣得很--總之不好玩。
我們的曆史記憶、曆史教育--假如我們果然有曆史教育的話--都是嚴重失實、缺乏質感的。曆史的某一麵被誇張變形,另一麵卻是給藏起來,總是不在場的。我們要還原魯迅,先得盡可能還原曆史的情境。我說“盡可能”,因為我們的“曆史”常是哈哈鏡,變了形的。我們要學會在“變形”中去找那可能準確的“形”。
在回憶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較地能夠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麵。譬如章衣萍的太太回憶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魯迅玩,瞧見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於是隔著馬路喊,魯迅沒聽見,待眾人攆到他家門口,對他說喊了你好幾聲呢!於是老先生“噢、噢、噢……”地噢了好幾聲,問他為什麼連聲回應,魯迅笑說,你不是叫我好幾聲麼,我就還給你呀……接著進屋吃栗子,周建人關照要揀小的吃,味道好,魯迅應聲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這才明白又在開玩笑,因她丈夫是個小個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