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從魯迅的性格說起。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內部文件,是當年中宣部關於拍攝電影《魯迅傳》邀請好些文化人做的談話錄,其中一部分是文藝高官,都和老先生打過交道。我看了有兩點感慨。一是魯迅死了,怎樣塑造他,修改他,全給捏在官家手裏:什麼要重點寫,什麼不能寫,誰必須出場,誰的名字不必點,等等等等。這可見得我們知道的魯迅,是硬生生給一小群人塗改捏造出來的。第二個感觸就比較好玩了:幾乎每個人都提到魯迅先生並不是一天到晚板麵孔,而是非常詼諧、幽默、隨便、喜歡開玩笑,千萬不能把他描繪得硬邦邦。夏衍,是魯迅先生討厭責罵的四條漢子之一,他也說老先生“幽默得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親舅舅即當年和魯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字叫唐弢。唐弢五六十年代看見世麵上把魯迅弄成那副凶相、苦相,私下裏對他外甥說,哎呀魯迅不是那個樣子的。他說,譬如魯迅跑來看唐弢,興致好時,一進門就輕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轉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麵上,手裏端支煙,嬉笑言談。唐弢還說,那時的打筆仗,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一本正經火氣大,不過是一群文人你也講講,我也講講,夜裏寫了罵某人的文章,老先生隔天和那被罵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說起,照樣談笑。前麵說到夏衍,我本以為魯迅根本不與他玩,結果據夏衍說法,他們時常一起吃飯談天,熟得很。
除了魯迅深惡痛絕的幾位論敵,他與多數朋友的關係絕不是那樣子黑白分明。胡適算是魯迅的“夙敵”,可是你看魯迅給胡適早年的信,雖敬而遠之,不作熟膩之態,也時常夾些輕微隨意的文人式的調笑。他與鄭振鐸有好多信不厭其煩商量怎樣印箋譜、怎樣印得它精良考究之類(這些信件往來正是魯迅大歎時代黑暗,也正是柔石與瞿秋白被害的三十年代初,當我在魯迅博物館親見那些精致透頂的箋譜,我就想,這精致與閑心,不也是那黑暗時代的注腳麼),可是我看夏衍回憶,就說魯迅有一個時候見了鄭振鐸就罵他,說在《小說月報》上照片弄錯,翻譯弄錯,他講兩個富家女婿,一是指邵洵美,一是指鄭。但有件事上兩人又有同感,印箋譜,搞版本,非常要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