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地要我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罷。
這意思很深,也很淺,很率性,也很得體,老先生當時那麼想了一想,事後這麼寫了一筆,很輕,很隨意,用了點心思,又看不出怎樣用心思,然而有這麼一筆在--後來便寫他去了,居然坐在那裏看蕭和眾人吃飯,看蕭怎樣不熟練地使筷子夾菜,還有許多令人發噱發笑的細節--這就是我所謂的好玩,很不起眼兩句話,年輕時不注意,中年讀到,我心裏笑起來。
太多了。在魯迅先生的文句中,布滿這類不起眼的好玩,輕輕地,或者放縱地,故意地,或不是故意地,隨時想到,隨時好玩,隨手寫下來。因他是通體的、徹頭徹尾的好玩,所以他知道自己好玩,不放過一行文字在那裏獨自“玩”。除了“好玩”,魯迅先生另一個偶爾被提起的處境就是很寂寞,他好玩了一生一世,結果大家把他看成個很凶、很苦,一天到晚發脾氣的人。這一層,魯迅真是很失敗,他害了好多讀者,也被讀者所害。
我常會想起胡蘭成。他是個徹底失敗者、流亡者,因此成為一個旁觀者。他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他在魯迅的年代是個小輩,沒有五四同人對魯迅的種種情結與偏頗,也沒有國共兩黨評價魯迅、看待魯迅時那種政治意圖或黨派意氣。所以他點評魯迅,我以為倒是最中肯--他說:魯迅先生經常在文字裏裝得“呆頭呆腦”,其實很“刁”,照他看來,魯迅真正的可愛處,是他的“跌宕自喜”。
“跌宕自喜”什麼意思呢?也不好說,這句話我們早就遺忘了,我隻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譯成“好玩”。然而“跌宕自喜”也罷、“好玩”也罷,都屬於點到為止的說法,領會者自去領會,不領會,或不願領會的,便說了也白說。我今天要來強說魯迅的“好玩”,先已經不好玩,怎麼辦呢?現在既是裝成講演的樣子,隻得繼續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