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遠遊(1 / 3)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孔子《論語·裏仁》

1978年10月3日淩晨五時許,母親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背重重地敲響了我的房門。那是黃岩中學的一間教師宿舍,坐落在一幢黃磚砌成的兩層樓房裏。那時候縣城裏很少有帶廚房和衛生間的公寓,我們住在一組有五個房間的單元裏,中間有一個十幾平米的公用客廳。確切的說,是公用廚房。沒有衛生間,也沒有水槽,一扇朝北的木門作為五戶人家的共同出口。母親住在隔壁,就是以前父親住的那間屋子,我的那間是臨時借來的。母親為了送我上大學,特地從十幾裏外的江口中學來到縣城。

等我洗漱完畢,母親已做好早餐,泡飯加豆腐乳,還有炒雞蛋。想必已驚動隔壁的三戶人家,好在頭一天晚上我已經打過招呼,並和他們道別。稍後,父親也下樓來了,他住在隔壁那幢樓的二樓。由於我的到來,加上他不定期發作的支氣管炎和哮喘病,半年以前,學校又分給他一間木地板的屋子,比原先的那間要大幾個平米。那時候,離開他“右派”平反還有一年,這不能不說是有關領導的一種關懷。在此以前,父親一直住在樓下那間陰暗的石板地屋子裏。

到了啟程的時刻,天(剛)才蒙蒙亮,父親和母親送我到車站。在我的記憶裏,這是他倆第一次走到了一起,雖然這段距離隻有三百來米,我卻感到很長很長,或許這是心裏的一種願望使然。出校門時,我們不得不叫醒門衛,然後向右走過一座石橋,我最後望了一眼橋下的河水。這條湍急的河流是我夏天遊泳的地方,校外有些勇敢的男孩就是從那橋上跳下,遊進黃中校園的。可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它的名字,或許從前它隻是黃岩城關的一條護城河吧。

到了車站,候車室裏已經人聲鼎沸,連大廳兩側也排滿了叫賣茶葉蛋和橘子的小販。大廳的牆壁上有兩張公告牌,一張寫著目的地城鎮的名字和裏程、票價,另一張寫著發車時間和車次。那最上麵的一行早已經被我熟記:杭州,324公裏,7元8角。那時去杭州每天已有兩輛班車,我坐的是6點10分出發的頭班車。

輪到我排隊了,乘客們秩序井然,我提著一隻旅行袋和一隻沒有滑輪的行李箱。電鈴響了,音量比江口中學的上課鈴還足呢。終於,汽車開動了,母親沒有流淚。在我的記憶裏,她隻在生氣時回憶往事才會流淚。父親站在稍遠的地方向我招手,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我送行,因為一年以後我回到故鄉,他已經患上了不治之症。

雖然,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孔老夫子就曾教導過:“父母在,不遠遊。”這句話廣為流傳,以至於我們無法分清,是孔子的語錄,還是古老的習俗在先。反正,古時候的交通和通訊都很不發達,常年在外的人,捎個信兒回家都困難,不管是經商還是求取功名,一旦做了他鄉的孤魂野鬼,痛斷心腸的是家鄉的二老。而一旦二老有個不測,做兒女的即使得到消息,也未必能及時趕回家中。這樣一來,孝敬父母的人就不遠遊了,慢慢地就墨守成規。可是,孔子這句話後麵緊接著還有另外四個字,“遊必有方”。意思是,“如果要出遠門,必須要有一定的方向和目的。”也就是說,即使父母在,孔子也並不反對一個人在有了明確正當的目標時外出奮鬥。事實上,盛行了1300多年的科舉製度便使得千千萬萬的讀書人離家遠行,而那項製度是每個朝代的社稷大綱。對於如今的大學生和年輕人來說也是如此,隻不過他們的交通工具比起從前大為改觀了,因此遠遊也變得更為容易和快捷。

我長大以後,明白了一個道理,遠遊不僅是為了到達一個目的地,其遊曆過程本身也極富意味,有時甚至更為重要。這後麵一條,孔老夫子可沒有教誨過。自古以來,遠遊無論對於智者還是詩人來說都非常重要,那也是他們捕捉靈感,產生思想火花的源泉。在孔子去世一個半世紀以後,楚國的屈原寫下了《遠遊》,並發出了“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的人生感歎,此處的“勤”意思應該是勤苦。後來,他幹脆讓自己的身體在汨羅江上流淌。受屈原影響,唐代的陳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寫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再來看看古希臘的那些智者。大約與孔子同時代的畢達哥拉斯曾在腓尼基、埃及和巴比倫一帶漫遊數十年,學習東方的智慧並悟出了許多道理。最後,他漂洋過海來到亞平寧半島,在那裏廣收弟子,辦起了一個秘密社團,成為希臘哲學和數學的搖籃。有意思的是,畢達哥拉斯研究數學是“為了探求”,而“計算”一詞的原意則是“擺布石子”。此外,畢達哥拉斯學派還發現了音程之間的數的關係,奠定了和聲學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