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縣城生活對我來說,是從村莊到省城之間的一個必要過渡或驛站。——題記
如果以黃岩城關為中心,20公裏為半徑畫一個圓,就可以把我人生最初14年的生活全部劃歸進去了。不僅如此,還可以分得再細一點,院橋、樊川、委羽山在南麵,新嶴在西麵,王林施和王林在北麵,山下廊和山頭金在東麵,我居住過的七個村莊和一座小鎮恰好繞著黃岩縣城轉了一圈。這其中,院橋最大,是一座小鎮,但我的記憶卻最為淡漠。
1977年夏末秋初,在和母親一起度過中學時代最後一個暑假以後,我終於要返回我的出生地——黃岩縣城了。因為父親半年以前就承諾過,他已準備好一套木匠工具,一旦我高中畢業,他將會親自傳授我將來賴以養家糊口的木工手藝。
這是我出發上大學之前最後一次遷移。與以往幾次不同,這回是我一個人,沒有母親同行;不需要雇傭農民伯伯和手推車,隻需要帶上換洗的衣服就可以了。甚至,也不需要走太多的路,從山下廊坐上內河客船到縣城,再走上十幾分鍾就可以抵達父親任教的縣中。這條航線以前我走過好幾次,但這回兩岸的景色似乎更美,內心也有了愉悅的感受。我將成為縣城裏的人,這個感覺還真不錯。
父親之所以想要教我木匠活,而不是他的專業曆史或具有同等水平的英語,我想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因為後者當時不能用來養活自己。可是,等我真的來到了黃中,他又埋頭於自己的教學工作,遲遲未向我展示他的木工技能。或許他在期待著什麼,或許他隻是找個借口想我到他身邊。我因此得以悠閑地過日子,偶爾也做做勤雜工,就像從古到今一個學徒需要做的那樣,泡開水、打飯菜、拖地板、倒痰盂,等等。
多數時候我們吃食堂,但有時晚餐和周末,父親也會親自下櫥,做幾道小菜。那樣的話,買醬油醋、收拾飯桌之類的活計自然也歸我了。而到城西縣城惟一的菜市場采購,則一般由他親自出馬。如同《水井》一文裏所寫到的,那會兒,我特別願意被派遣到學校外麵的那家小賣部。
父親空下來的時候,很樂意把我介紹給他的鄰居和同事。他們中有人或許會這麼想,老蔡這個兒子像是撿來的。也有人早聽說了我的棋藝,其中兩位主動發出了邀請,並在較長的時間裏成為我的棋友。可我卻沒有再和父親下過棋,雙方都不曾有過提議。遇到父親的學生們來訪,他也會介紹我們認識,他們中有的已經畢業多年。更多的與我年紀相仿,他們當然是在校生。這樣的溫情淡淡的,卻是我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除此以外,我還有很多空閑,就在黃岩城裏東遊西逛了。
有一次,我在主要大街青年路上走著,剛好遇到一支送葬的隊伍,兩旁圍著許許多多看熱鬧的市民。我不由生出好奇心來,使勁鑽到裏麵。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我發現,送葬隊伍裏居然有好幾個不男不女的人。他們都很年輕,說男的吧,卻穿著花衣裳,說女的吧,卻剪著和男生一模一樣的短發。終於,有一位了解內情的旁觀者告訴我,她們都是從京城裏來的女孩子。
原來,那位不幸早亡者是縣人武部部長。他是山東人,解放戰爭時期的南下幹部,兩個弟弟在北京做大官,那幾個丫頭都是部長的侄女。即便如此,我還是十分驚奇和感歎,我以前可是從沒有見過如此俊俏的女子,心想敢情女孩子都應該把頭發剃掉才好看。由此看來,我對簡練事物的好感很早就有了,應該是在數學和詩歌訓練之前。它就像一把奧卡姆剃刀①,存在我的頭腦上方,把所有華而不實的東西去掉。因而當後來我發現超現實主義藝術時,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