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窩頭與元寶(2 / 3)

薩米耶點點頭,表示讚同。李夏卻露出無奈神色說:“你肯定比我清楚,燦爛的人生是需要付出代價去換取的,而我一直都缺乏麵對真實生活的勇氣。”

“那麼你所謂的真實生活是什麼?”薩米耶沒聽懂李夏的話。這問題也把李夏卡住了,想了一會兒,她才不太確定地試答:“可能就是同齡人都在過的那種吧,我的同學們現在孩子都快上小學了,下班從幼兒園接孩子回家做飯,晚上看看肥皂劇……那樣的生活也挺不錯。”

薩米耶認真聽著,似乎也在思考那種生活的美好之處。想了一會兒,她搖搖頭問李夏:“你看過《絕望的主婦》嗎?”

李夏點點頭,她知道那是一部描寫美國中產階級女性婚姻生活的連續劇,那裏麵的女人也是按部就班地過著看起來很完美的生活,可看似平靜的生活之下卻潛藏著種種危機。薩米耶見李夏不語,又繼續解釋著自己的想法:“生活方式不隻一種,我們並不能真知道那些看起來幸福的人是否過得好。我們能做的,也隻是過好自己現在的生活。”

“如果真讓我比較,你的生活和我同學的生活,我更想要你這種。”李夏終於道出自己的心聲,“薩米耶,要不是你的督促,我這個城市動物不會到鑔兒塘來,也不會發現我的人生中也可以有另一番風景。”

“你的風景?是說那個陽光男孩嗎?”薩米耶叫不慣中國名字,每次見了趙俊亮都直接喊他“陽光男孩”。

李夏又不說話了。她不想對薩米耶說謊,但是對於趙俊亮,她還是無法定位他在自己人生中擔任的角色,以前他可以是隨時被拿掉的小配角,可現在……她認真了,她最近總在想他們的未來。

“薩米耶,你覺得我和陽光男孩真能有未來麼?我們相差9歲呢。”薩米耶難得從李夏臉上窺見如此糾結的表情,她一直是個做什麼事都能當機立斷的女人。薩米耶想了想,雖然她無法替李夏做決定,但還是想給她一點兒鼓勵。“陽光男孩是個熱愛生活、聰明上進的人,是個不錯的選擇。”

李夏牽強微笑。昨天趙俊亮來找她借《孫子兵法》,或許有一日他終會長成她所喜歡的睿智男人,但那還要多久?10年,20年?李夏對薩米耶感慨道:“中國有句古話,大概能形容我現在的心情。”

“什麼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是說年紀差太多嗎?”

“當然!”李夏又深入解讀自己的心事,“我們之間存在的年齡差距是解決不了的一個問題,但它代表的不僅是生理問題,還代表著我們在很多方麵並不能順暢的溝通。”

“他愛你,不是嗎?”薩米耶還是堅持這問話。

“愛重要嗎?”

“生活中還有什麼比愛重要的?”

“生活中還有很多比愛重要的東西。”見李夏固執反駁,薩米耶無奈搖頭,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提起另一個人。“還記得傑森嗎?”

“你的第一個男朋友?”

“沒錯,第一個把我從女孩變成女人的男人。”

“我以為你們早就沒聯絡了?”

“去年,我在美國見過他一次,這次見麵讓我們兩人都覺得我們可以攜手度過餘生。”薩米耶突然拉住李夏的手,整個人變得有些激動,“你知道嘛,人生是如此難以預料,別看此刻我們好好地坐在這裏聊天,也許下一刻金剛就會突然折斷把我們兩個就此終結。”

“呃……傑森現在在哪?”

“他跟我求婚的那天,我告訴他關於結婚的事我還要考慮一下,沒想到……上帝再也沒給我回應他的機會,我們在咖啡店剛分手他就遭遇了車禍。”薩米耶說不下去了,她拍拍李夏的肩膀,一個人走遠收拾情緒。李夏並沒追過去安慰,她熟悉的薩米耶最不願讓人看見她的脆弱。

李夏坐在“金剛”樹下,抬起頭望著枝杈間乍泄進來的金色光芒。

深呼吸。

就是這麼回事吧,中國人杞人憂天的毛病,在她這兒已然被完美貫徹了。但她可以不再憂慮嗎?

這個問題該問上帝還是娘娘呢?

2010年7月2日星期五。陰曆庚寅木年,五月大,廿一日。

宜:經營、交易、求官、納畜、動土。

古塘今日舉行開街儀式。儀式重要,但其實也不過是個由頭,許縣長升官要當濱海市的副市長了,交接前趙俊輝一幹人等把他請來,無非是想再給自己吃顆定心丸。

許縣長似乎十分明了大夥的心思,他這次不僅帶來了即將接替自己職務的陳縣長,還帶來了合鄉並鎮後統管沿海幾個農漁村的小宋鄉長。陳縣長是從市局外調來的業務型幹部,據說招商引資很有一套;而小宋鄉長和陸軍同屆被派遣到村一級單位擔任大學生村官,他畢業於旅遊管理相關專業,由於工作表現突出被許縣長從基層提拔上來,又在鄉長崗位競聘中得了第一名,和凡事不管的老鄉長不同,他卯足了勁想要運用所學搞出一番成績。

這場合當然少不了記者的參與,馬鳴能幹,把濱海市所有媒體和一些中央台的媒體都忽悠了來,剪彩現場長槍短炮圍了一排,光氣勢就夠唬人的。

陸軍見昔日的同儕變成了上級,多少有點酸葡萄心理,見有趙家表兄弟和田家富在領導身邊陪著,自己幹脆躲在工作人員這邊跟著忙活。他又跟李夏推敲了儀式結束後的行程:在5點半海席開席之前,要先帶著許副市長參觀新鑔兒塘。

兩人正說話,陸軍突然被一個電話匆忙叫走,不一會兒又來了電話說魚骨廟村的人正聚在鑔神廟門口鬧事。李夏知道前因後果,讓他趕快請趙有餘或者狗爺夫妻去壓陣,陸軍又再三叮囑她一會兒千萬別把領導們往鑔神廟那邊領。

點兵場上,領導們已經為開街儀式剪了彩。趙俊亮趁大領導們說話,立刻跑到李夏身邊問陸軍哪去了,他最怕應酬領導,恨不得把差事扔給陸軍好自己先撤。李夏一想,解鈴還許係鈴人,便跟他說了唐金生的事,趙俊亮一聽急忙借口籌備海席先回了東塘。

趙俊輝見支書和村長都不見了人影,似乎嗅到了些許異樣也跑來詢問究竟。李夏隻好簡單說了來龍去脈,並要趙俊輝盡量拖延許副市長在西塘的參觀時間,古塘這邊她讓高木再多安排幾個店鋪參觀。

許副市長由趙俊輝等陪著去了西塘,李夏見古塘這邊已安排好,就想去鑔神廟那邊瞧瞧究竟。可還沒回到東塘就又接到趙俊輝電話。他說許副市長點名要見她,想和她談談那本《鑔兒塘誌》。李夏隻好又原路返回古塘。

半小時後,去參觀西塘的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地回來了。李夏和高木先是把眾人安排在親水平台上設置的露天茶座休息,又送上茶水。許副市長顯得興奮,叫李夏一起落座,他不但對一些《鑔兒塘誌》裏的傳說故事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還提出了一些不足。

李夏一一回應完,仍忍不住驚訝讚歎:“沒想到還真有人這麼仔細地讀這本書,許副市長,您太讓我有成就感了。”

“是你為這村子為我們的子孫後代做了件大好事,你編寫得很用心,我該代表大夥謝謝你。”許副市長的話引起了新縣長的好奇,他接話道,“究竟是什麼書啊,這麼好,看來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讀此書了。”

許副市長熱情推介說:“對,小陳啊,你一定要好好看一看,雖然講的都是些民俗故事傳說,但細品起來總能讓我獲益良多。我記得裏麵有一個《窩頭與元寶》的故事,這些日子每到我有決定不下來的大事,我就拿出來看看。”

“是個什麼樣的故事?講來聽聽?”陳縣長催問李夏。不待李夏說話,許副市長倒毛遂自薦講故事。

《窩頭與元寶》

出處:鑔兒塘民間故事

講述者:螺姑

記錄者:李夏

從前有個財主,方圓百八十裏都知道他家大業大,他家的元寶數也數不清。他愛財如命,欺壓窮人,窮人借他一點錢都不行。

話說這一年夏天,天不住地下雨,一下就是半個多月。一天中午發了大水,腿快的跑到了山上,腿慢的來不及就爬上了大樹。老財主趕忙裹了一包袱元寶爬上了大樹。水還在漲著。他抬頭一看,和自己在一棵樹上的,還有一個張老頭。兩人互相看了看,也沒說話。第二天早上,老財主打開了手中的包袱,看著被陽光照得發亮的元寶,心中說不出的美。張老頭則用雙手摟緊了半口袋窩頭,抬頭看了看四下的水勢,心說,這水三五天不能下去,我這口袋窩頭夠吃了。日過晌午,兩個人的肚子都叫起來了,張老頭一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窩頭,捧了捧水喝,馬上就精神了。老財主呢,想吃窩頭沒有,餓了就隻好捧一捧水喝。一天兩天三天,咬著牙強打精神算是過去了,到了第四天就現了原形,頭耷拉下來了,話也說不出來了,隻好用手指指包袱裏的元寶,再指指張老頭的口袋,意思是想用元寶換窩頭。張老頭搖搖頭說:“我的窩頭沒有你的元寶值錢,我不能占你便宜。”說完伸手又拿出窩頭吃。七天以後,洪水退下去了,人們漸漸回了家,惟獨老財主抱著元寶餓死在了樹上。

故事講完,許副市長又道:“知道我為什麼常讀這故事嗎?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有時候我自己也怕呢,咱們這地方近幾年發展速度太快了,有發展固然是好事,但老話說得好慢工出細活,我就怕咱們這一快一不仔細,就把那些咱們以為是窩頭其實是元寶的好東西都給扔了,到時候雖是富了一代兩代,可真就對不起子子孫孫了。”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凝重。眾人都不接話,隻循著許市長的目光將視線投向親水平台外的渤海灣。對於許副市長的這番話,在場眾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理解,他們都是這場變革的參與者,而這場變革終究會在何處高潮何處落幕,大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半晌兒。

還是許副市長打破了靜默,催著大夥去參觀古塘的手工作坊。李夏向許市長介紹了高木,古塘的作坊由他負責介紹。

一眾人先去了曬蝦坊。為了晚上的海席,今天參加減肥夏令營的孩子們就負責製作晾曬晚上要入席的一道菜——曬蝦幹。養蝦汪子裏濺出的小蝦鮮嫩無比,加鹽煮過後,晾曬大半天蝦肉已有嚼勁,正好食用。

這些孩子一早就開始忙著這項工作了,每人分配了一塊管理區域,從頭到尾專人負責,孩子們邊玩邊幹都覺得有趣。一行人進小院時,孩子們正忙著收蝦,大人們想要幫忙卻被斷然拒絕,那一副好像被侵犯了領地的模樣著實逗趣。

一行人再往前走到海鮮醬作坊,商鋪裏擺著真空包裝的各種海鮮醬。進到後院,卻是隻見醬缸不見人。高木喊了老板,田青媽才從一間廂房裏出來,說正在那屋接待一批遊客。田青媽喊了幫手去招呼遊客,自己則領著領導們進了另一屋。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七碗八碟,裏麵裝的都是各種不同口味的海鮮醬。田青媽給領導們介紹做醬的方法,還一人發了一個小勺,請大家親自品嚐。

“這種細醬是用從海邊泥灘裏摳出來的小螃蟹製的,要用石磨加粗鹽和高粱酒慢慢碾,一遍不行得碾好幾遍才能流出膏醬……這種你們看得見螃蟹腳的醬,我們叫螃蟹酥。海下人愛吃這種粗醬,就一層層放大缸裏碾碎,碾一層放一層鹽,碾完整缸之後就封號缸口放到陰涼處去……”

李夏留在屋外打電話,想要跟進鑔神廟那邊的進度,可是房間裏田青媽都快介紹完了,那邊還是無人接聽。李夏正想著要讓高木再多安排幾個參觀店鋪,許副市長便指名要去響銅鑔作坊,並說去完作坊,他想去東塘看看,尤其要去看看鑔神廟修得怎麼樣了。

李夏爺爺提前得到了李夏的特殊指令,要他詳細介紹一下鑔兒塘響銅鑔的與眾不同,最好再讓許市長來個親身體驗“一錘定音”。可再怎麼拖延,參觀也總有結束的時候,可陸軍和趙俊亮那邊李夏一直沒聯絡上,最後隻好硬著頭皮帶一眾人去了鑔神廟。

鑔神廟外出乎李夏預料的平靜。唐金生坐在金剛樹下涼快,似乎也沒帶些幫手來,陸軍在樹下陪他坐著,兩人也無話。

許副市長見此情景竟然並沒太驚訝,他隻走過去笑著調侃:“我說陸軍這麼負責任的村支書怎麼沒見人呢,原來是被你這貨給纏住了。讓我猜猜,你唐金生跑來鑔兒塘,不會是來切磋鑔技吧?”

唐金生一副跟許副市長很熟稔的樣子,他緩緩起身拍拍土,才走近說話。“你個許書呆,瞅你這架勢,當了大官就是不一樣啊。你念了那麼多書,我為啥到鑔兒塘來你會猜不著?”

其他人都不敢說話,隻是聽著,似乎都很驚訝唐金生的無禮。許副市長倒不介意,摟了唐金生的肩膀跟眾人介紹說:“這是原來魚骨廟村的鑔頭唐金生,我的發小,打得一手好飛鑔,聽說前幾天還贏了鑔兒塘的飛鑔會。”

唐金生不領他的情,撥開他摟著自己的胳膊埋怨說:“得得得,這年月發小不發小的有啥用啊,這魚骨廟村也沒少出敗家的貨,我看你就是其中一位。”

“哦,我知道,你一定是為了龍骨而來,怪不得這麼生氣。”許副市長一副了然模樣,忽又收斂了些玩笑神色,嚴肅道,“我看,這龍骨最後落在這鑔神廟很適合嘛,咱老祖宗也沒說過村子沒了龍骨還要留著的話,既然有人要,又是延續了老祖宗的念想,有啥不好?”

“哼!”唐金生冷哼一聲責問,“都變成別人家的了,有啥好的?”

“那要像你這樣講,現在老魚骨廟村都變成人家鑔兒塘的了,人家有龍骨比你還名正言順,你來爭什麼?”這話噎住了唐金生,他悶頭不說話了。

許副市長幹脆拉著他往廟裏走,邊走遍說:“我猜你這耿性子一定沒去看過新廟,今天我就帶你去見識見識。”

唐金生半推半就進了廟。其他人也跟在後麵進去。李夏忙問:“趙俊亮跑哪去了,怎麼打電話也不接?”

陸軍說:“一開始確實動了手,我的手機都摔壞了。幸好滿婆和狗爺來的及時,勸住了魚骨廟村的老人們,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反正滿婆說完那些老人們都不吱聲了。還有些年輕人,見老人們不說話了,也不敢再鬧事,還說想去看看古塘啥樣子。有餘老村長和狗爺夫婦就帶他們去參觀了。隻剩這個唐金生,一直在這兒‘坐地炮’。趙俊亮倒真來了一回,我怕他跟唐金生起衝突,就叫他去籌備海席的事了。”

東塘舊貌換新顏。最可愛的是,趙有餘前些年帶著大家種下的那些樹,和當初為了獲得賠償款而栽下的樹木花草也都長得正旺。在村子進行了全新規劃後,都被移植到了最適合的地方,曾經是不毛之地的鑔兒塘現在竟也鬱鬱蔥蔥、鳥語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