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站在了風口,李夏頭上的石榴花突然被風摘走。她轉身急忙去撿,卻差點撞上身後的人。趙俊亮撿起石榴花,仔細端詳了一下,才露出個訝異的表情問:“你也信這個?”
李夏抽回石榴花裝進羽絨服口袋,又忍不住解釋:“滿婆給的,老人家的好意不能拒絕。”
“謔,啥時候你變得這麼善解人意了?”趙俊亮這話說得酸,李夏白他一眼為自己辯解:“我一直都很善解人意,是某人不知道而已。”
“是,是,是,是我二,那啥時候你也對我善解人意一回?”趙俊亮意有所指,李夏當然明白,但她現下不想說這個。尤其是今晚,快到交子之時了,她可不想把自己混沌不清的感情搞成新年裏發生的第一件事。這聽起來實在不吉利。她於是轉了話題問:“開鑔儀式準備得怎麼樣了,我正想去叫老範他們過來。”
趙俊亮見她又逃避正題,冷哼了一聲,也不回話就徑自往村長室走。李夏望了眼他的背影,正想著要不要追過去,手機鈴聲就替她解了圍。是老範來的電話,跟她確定一會兒的儀式時間,又告訴她不用急著趕過去找他們,至少陪父母吃個餃子。老範剛掛電話,李夏媽的電話就打進來了。李夏不等老媽開口就連忙說:“我知道,我已經往回走了,馬上就到家,不會誤了零點敲鍾。”
極幸運的,李夏還真在敲鍾的那一刻進了門。兩種餡料的餃子都很好吃。不過她還沒吃完,滿婆和狗爺已經在忙著在小院裏祭祖迎神了。狗爺聽了魏教授的建議用珍藏的刻板自己印了灶王像,還真是不錯,送了鄰裏鄉親大家也都喜歡得緊,尤其是村裏的老人們。李夏爸難得開口卻是催她快吃,好去碼頭看祭船開鑔儀式。李夏本來還著急,可接了個電話後,幹脆讓父母先走。
那是個邀約電話,但李夏並沒急著赴約。她一個人坐在桌前吃餃子吃得心滿意足,才放下碗筷出門。她去的不是碼頭方向,還在路上遇見了許久未見的唐曉鷗。
唐曉鷗穿著本季非常流行的機車皮衣,手上提著LV的經典款手袋,耳上那一對鑲滿水鑽的大耳圈即使在黑夜裏也十分閃眼。隻是……再美的妝也遮不住她臉上的疲憊,當然作為一個在城市裏生活的外來客這種疲憊的姿態也可以理解成吸金有術,因此才會忙得沒時間睡覺。李夏不想細究唐曉鷗是哪一種,她隻對她纏著白紗布的手腕充滿好奇。
“可能是太累了,工作時不小心傷著了。”不等李夏問,唐曉鷗就自己解答起來。這倒更讓李夏起疑,她忽然想起那次和翟雋不甚愉快地見麵,連忙問:“這段日子翟雋沒找你麻煩吧?”
“怎麼這麼問?”唐曉鷗的神色隱在黑夜裏令李夏識不清,但她聽得出唐曉鷗的聲音裏帶著點緊張。唐曉鷗見李夏不語,又順著李夏的話題問,“你們見麵時,說什麼了?”
“也沒什麼,就是告知他,你們的事我有所而為。”
“哦,怪不得……怪不得……有天他對我發了好大的脾氣……可他沒說他見你了,算了,我是誰啊,我跟他的關係真不是你想的那樣,翟雋為了你,和他老婆連離婚都辦完了。”
唐曉鷗這話並未打動李夏,她嗤笑一聲,淡淡說:“幹我何事?他指不定為了誰呢。”
“你真不想嫁他?”唐曉鷗不能理解李夏的心思,放著這麼個有錢人死追,為什麼還不牢牢抓住。
“你知道翟雋現在在哪嗎?”李夏不答反問。唐曉鷗搖搖頭說:“聽說是出國了。”
“和誰呢?”
“和誰?”
“此時此刻,他應該正和前妻在夏威夷沙灘上一邊端著美酒一邊跳著草裙舞。”
“你怎麼知道,他也許隻是去談生意。”唐曉鷗這傻話說得醋味十足,倒是把李夏逗笑了。唐曉鷗似乎有些羞惱,反問道,“難道你雇了私家偵探不成?”
“嗬嗬嗬,真是傻孩子,不過如果是10年前的我也有可能這麼犯傻。”
“你這話什麼意思?”
“如果我跟你說,這些事都是翟雋自己交代的,你會驚訝嗎?”唐曉鷗不說話了。李夏已知曉她的答案,“曉鷗,再過10年,你會想嫁給這樣的男人嗎?10年後如果你還想過現在的生活,我倒是要對你說聲佩服。”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唐曉鷗這次真的有些惱了,她覺得李夏是在諷刺她為了賺錢出名不擇手段。李夏笑著走過去忽然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又停在她耳邊說:“人這一輩子就是要不斷做選擇,你選擇得到一樣就會失去另一樣,選擇本身並沒有錯,隻要你自己不後悔。加油吧,年輕人!”
李夏趁著唐曉鷗發愣,越過她繼續趕路,前方還有一個人在等著她呢。走了一陣,她突然覺得自己好惡心。
太裝了!
她明明不認同唐曉鷗選擇的生存之道,為什麼不能說點兒難聽的刺激她一下?唐曉鷗臉上的不自在已然能證明她還沒有完全迷失在那個欲望城市,或許她應該勸說她留在鑔兒塘。
用青春和肉體換來的成功和快樂都是極其短暫的,更何況這世上從來沒有不勞而獲這件奇事,要得多付出自然也多。不過……如果10年前有人跟她說不要去北京尋那不知所謂的夢,她也不會聽的吧。
算了,算了!
這就是人生啊,自己的路還得自己走。
在城市裏人們常常感歎,中國的人怎麼那麼多呀,除了自己家裏,幾乎找不到一個可以獨自發呆的角落。但其實出了城中心,要不了多遠還是可以看見大片的靜寂之地。
沒有高樓林立、燈火霓虹、汽車噪音;
沒有人;
也沒有化不開的愛恨情仇,亦或是欲望或罪惡。
趙俊輝開車行在沿海公路,這裏一年多前還是魚骨廟村的一部分,現在燈火的密集程度已遠勝於那時,可這裏仍是一片靜寂之地,黑暗仿佛隨時都可以吞沒所有。
趙俊輝把車停在一處堤壩上,李夏才發現他是開車繞了個大圈子又從另一條路回到了鑔兒塘。他們所在的位置正處於待開發的村西荒地,從這裏可以清楚地望見碼頭上發生的一切,於是李夏奔下車更貼近觀望——
祭船開鑔的儀式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蘆葦火把仿佛將整個碼頭都點著了,一片火紅中隻能聽見響銅鑔和著鼓點激蕩在整個海岸線,似乎要叫醒所有生靈一起來把開年的重要時刻全部奉獻給希冀和快樂。
“打得夠久的,每條船都要上去打麼?”趙俊輝站到李夏身邊問,最近他到村裏來的少,好多事都不太清楚。李夏解釋說:“飛鑔會接到船主邀請,才上去,但基本上沒有一家不邀。”
趙俊輝隻往碼頭方向瞧了幾眼就將視線投向了另一側。那裏有一大片空無一物的土地:一側是翟雋、趙俊輝、袁天浩共同投資的地產公司與鑔兒塘村聯合開發的那塊荒地,現在已完成基礎設施建設,隻待進行地麵建設;一側是正在掛牌出售的魚骨廟村地塊。趙俊輝最近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那塊熟地也拿下。
李夏見趙俊輝沒了聲音,回頭尋他。這一側幾乎是一片黑暗,她不懂趙俊輝究竟在看什麼。望了一陣兒,她幹脆直接問:“這三更半夜的,你不在家守歲,把我弄這兒來受凍幹嘛?”
“就想找你陪我說說話,行嗎?”趙俊輝今晚顯得特別穩重,他難得那麼認真望著李夏問詢她的意見,她隻好認命回複:“行行行,這是朋友該盡的義務,想說話,你就盡情說吧,我都聽著。”
趙俊輝獲得認可終於笑開,像個孩子似的指著東邊荒地說:“這塊荒地,在我小時候還是一大片蘆葦地呢,我和村裏的孩子經常在這兒玩捉迷藏。後來我去了寄宿學校讀書,還經常想著這塊蘆葦地,可惜再回來時這裏全荒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出國了。”
“然後呢?”
“哪有那麼多然後?”
“然後咱倆大半夜的就站在這兒回憶你的童年?”李夏聲音裏多了些哀怨。她原地跳了幾下試圖驅走寒意,心裏卻暗罵自己幹嘛這麼配合,深更半夜地,就該在家睡美容覺。
“咱們還是回車上說話吧,裏邊比較暖和。”李夏爽快地坐回車裏,趙俊輝也跟著坐回駕駛位,殷勤地打開了暖風。
趙俊輝仿佛陷入了回憶般囉囉嗦嗦地講著童年往事,興許是車裏太暖和了,李夏眼皮越來越重幹脆閉目養神。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李夏終於被凍醒。許久才回過神,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竟然已經快早上7點。
車裏有點冷,駕駛位上是空的。
李夏急忙下車尋人。趙俊輝一個人站在堤壩上,正出神地望著天邊泛起的魚肚白。李夏裹緊羽絨服,湊過去沒好氣地問:“趙大款,太不夠意思了,我陪你熬夜,你連車裏暖風都舍不得給我開著。”
“被凍醒了?”趙俊輝聽這話倒被逗笑,李夏皺皺鼻子表示不滿,他急忙解釋道,“不好意思,半夜沒油了,隻是委屈你繼續睡車裏。”
李夏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算是接受了兩人所麵臨的窘境,如果她醒著,她也一定會等天亮再行動,畢竟這附近也沒有人可以求助。她也不問趙俊輝昨晚的事,她其實還挺期待經過一夜的思考他已然完成自我消化程序。不過,趙俊輝似乎並不想放過李夏,非要把昨天未完成的真情告白繼續下去。
“離開鑔兒塘後,我幾乎沒再看過日出。你相信嗎?”趙俊輝並不真問李夏答案,他繼續說著,“前幾天我在這遇見一個人,一個哭得稀裏嘩啦的中年男人。我問他為什麼哭?他說他以前是魚骨廟村的人,跑去南方打工的時候下了決心不混出樣子絕不回來,誰知今年終於衣錦還鄉卻發現整個村子都不見了,他接受不了,他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生活都沒奔頭了。說實話,我到現在仍然很不理解他為什麼哭?但是,這幾天那男人痛哭的模樣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所以你才找我出來?”
“我想聽聽你怎麼說。”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回來鑔兒塘嗎?”
“我是商人,哪裏有機會我就去哪。當然,鑔兒塘的事兒,更多是我母親的意思,她希望我來,而且不允許我拒絕。”
“我開始也是這麼以為的,我覺得你、翟雋或者袁天浩願意來鑔兒塘投資是因為開發區建設的大項目對於本土小公司來說並不容易上手,而從鑔兒塘介入整個環渤海度假區的開發顯然是個捷徑。但是……看到後來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什麼想法?”
“趙俊輝,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認識這麼久,我從來沒對你的告白當回事嗎?”李夏這個問題倒令趙俊輝頗感驚訝。李夏當然知道這問題他回答不了,徑自繼續說,“我常常有種感覺,你,趙俊輝,雖然你在自己的事業上很有想法,但有時候你並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或許是因為你可以擁有的東西太多,反而不知道什麼該握在手裏什麼該適時丟掉。”
趙俊輝仍是一副疑惑的神情望著李夏,她隻好繼續剖析:“你總覺得很多事都能用錢解決,沒錯你對我很好,但你的好永遠充滿了目的性,你覺得你需要一個可以聊得來的老婆,但是這隻是欲望不是愛。女人要什麼呢?我並不需要你的錢,我需要的是安全感。而這,正是你最稀缺的資源。”
“缺乏安全感嗎?”趙俊輝邊沉思邊喃喃自語,“或許吧,我從來沒說自己是一個自信的人,雖然我總是表現得極其自信。”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兩個真的挺像。”不知道是不是海上那輪正漸漸躍出水麵的紅日作祟,李夏心癢癢地也不停道出心事,“剛來鑔兒塘時,我絕對是為了賺錢來的,並且很瞧不起這裏生活的人,覺得他們過著這樣一種缺乏品質的生活真無聊。我記錄螺姑講的故事,拍攝村裏的生活照片,都是為了能夠以最捷徑的方式完成工作,我從未想過我要真正去理解鑔兒塘人。但是,最後卻恰恰是他們幫我找回了已經丟失許久的……靈性,那些質樸的、詭異的、無私的、爽直的、天然的情感多美好,我們有什麼理由瞧不起人家,或許我們這些自私自利還覺得痛不欲生的人,才是最愚蠢的一群。”
“你的意思是,我瞧不起鑔兒塘的人,瞧不起自己生長的地方,所以才會對改造鑔兒塘的事表現得不夠熱情?”
“不,恰恰相反,我覺得在你心中,有塊地方始終為鑔兒塘保留著,就像你說的那樣,離開鑔兒塘你再沒看過日出,或許就是因為你覺得隻有鑔兒塘的日出是最美的,所以才不不願花時間去看別的。”
李夏的一番話令趙俊輝沉默了。李夏猜測這次可能真的刺到了趙俊輝的痛楚,就不想催他。這是他的坎,過得去過不去,都得他自己來承受。好半晌,他才又開口。“其實,我不看日出是因為在寄宿學校時,我寫了一篇關於鑔兒塘日出的作文卻被同學們嘲笑,還給我起了外號叫烤魚。”
“烤魚,多可愛的名字,至於有那麼大心裏壓力嗎?我上學的時候還一直被叫地球儀呢,因為太胖一直被嘲笑,結果這倒成我減肥的動力。”
“你那是因禍得福,我這是因福得禍。或許真如你所說,因為我有個很好的物質條件,所以這些年我反而錯過了很多風景。”
趙俊輝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輕鬆了許多。他望著天邊,初生的朝陽已完全躍出水麵高掛在海天相接處,毫不吝嗇地將金輝撒在海麵和堤岸上,就連他們的身體也被溫暖了。
“新年快樂!”
趙俊輝的臉上綻開明朗的笑,李夏第一次覺得眼前的男人如此迷人,心裏一熱,脫口而出:“想不想來個新年禮物?”
“法式熱吻嗎?”趙俊輝又露出平日裏那副不正經模樣,李夏白了他一眼,怨懟道:“我決定收回剛剛的提議。”
“好吧,我認真聽,什麼禮物?”
“送你一個故事。”
“可以換別的麼?”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叫父母來鑔兒塘過年嗎?”
“為什麼?”
“因為滿婆送了我這個故事。”
《找活佛》
出處:鑔兒塘民間故事
講述者:滿婆
記錄者:李夏
從前有母子倆,兒子虐待他娘,輕是罵,重是打。但是他卻吃齋念佛,一遍一遍地讀佛經。這一年,他不怕山高路遠上路了,要找到活佛。他每到一個地方,見廟就燒香,見寺就下拜,祈禱佛祖保佑他將來能享受榮華富貴。但他走遍了所有的寺廟,也沒有找到活佛。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他的身體一天一天變瘦,走路都費勁了。
一天,這後生掙紮著來到一座寺廟,燒完香磕完頭,哭訴敬佛心意。這時,走出來一個僧人,見這後生麵黃肌瘦,頓起憐憫之心。他問:“這位施主,難得你一片敬佛心意,不過你身體多病,以後不必進香了。”這後生一聽,急了,道:“隻要有一口氣,我就要找到活佛。”僧人說:“不必了,你要找的活佛,天下沒有,活佛就在你家。”後生一聽,哭笑道:“老僧取笑我了,我家哪有活佛?”僧人說:“僧無戲言。”說著,從袈裟裏拿出一張折好的紙,把他交給後生並交代:“把它帶好,到家裏再看,記住,當你叫門的時候,有一個穿著一隻鞋的人,那就是你要找的活佛。”僧人說完,拂袖而去。
後生聽了僧人的話,半信半疑。來到家,見門插著,走上前去敲門,高聲嚷道:“開門來。”屋內他娘正在炕上給兒子補鞋,聽兒子回來,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隻穿了一隻鞋就來開門。後生等得不耐煩,門開後伸手就要打,一看他娘正穿著一隻鞋,莫非她就是活佛?後生從口袋裏掏出僧人給他的紙條,上邊寫道:“在家敬父母,不必遠燒香。”這後生平生第一次跪倒在娘跟前,說:“娘啊,饒恕我吧!”
從此以後,後生早起晚歸,下地勞動,非常勤快,對母親也孝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