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不過晌,過晌嗡嗡響;
東風一來唱,三天有雨忙。
東風偏了南,提網去上船;
東風上了北,刮得不見鬼。
——東風歌
《灶王爺和灶王奶奶》
出處:鑔兒塘民間故事
講述者:滿婆
記錄者:李夏
傳說玉皇大帝的小女兒愛上了凡間一個給人燒火幫灶的窮小夥子,玉皇大帝得知後十分惱怒,就把小女兒打入凡間跟那窮小子受罪。王母娘娘疼愛女兒,再三求情,玉帝才勉強同意給那“窮燒火的”封了個灶王職位。灶王爺和灶王奶奶就是這麼來的。
這灶王奶奶善良賢惠,知道凡間窮人過得辛苦,就常常借著回娘家的機會從天庭帶些好吃好喝的回來分給窮人。小氣玉帝本來就嫌棄女婿窮,知道這事後更生氣了,隻準灶王奶奶每年年底回家一次。在凡間這寒冬臘月是最難熬的季節,窮人家連鍋蓋都揭不開了,哪還有心思過年。灶王奶奶看在眼裏很是心疼,就決定在臘月二十三這天回娘家,給窮百姓要點吃的。但灶王奶奶自己家也沒吃的,連路上的幹糧都沒有,最後還是窮人們拿出自家的口糧給灶王奶奶烙了幾張餅,帶了幾塊糖瓜想給玉帝甜甜嘴。
灶王奶奶回到天上,向玉帝講人間苦情,玉帝不但不同情,反而嫌女兒帶回一身窮灰,要她當晚就回去。灶王奶奶氣得轉身就要走,可又一想自己兩手空空地回去怎麼向鄉親們交代?再說也不能就這樣便宜了父親。正好王母娘娘過來說情,灶王奶奶便順勢說:“不走了,明天我要紮把掃帚帶回去掃窮灰!”臘月二十四,灶王奶奶正在紮掃帚,玉帝催她回去,她說:“催啥,就要過年了,家裏還沒有豆腐,明日我要做豆腐!”臘月二十五,灶王奶奶正在做豆腐,玉皇來催,她說:“催啥,家裏沒肉,明天我要燉點兒肉!”臘月二十六,灶王奶奶剛剛燉完肉,玉皇來催,她說:“催啥,家裏窮得連隻雞也養不起,明天我要殺隻雞!”臘月二十七,灶王奶奶正在殺雞,玉皇來催,她說:“催啥,路上要帶點幹糧,明天我要發麵蒸饃!”臘月二十八,灶王奶奶正在發麵,玉皇來催,她說:“催啥,過年要喝點喜酒,明天我去灌酒!”臘月二十九,灶王奶奶剛灌罷酒,玉皇來催,她說:“催啥,咱們一年到頭連頓餃子也沒過,明天我要包餃子!”大年三十,灶王奶奶正在包餃子,玉帝雷霆大怒趕她回去,灶王奶奶見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不再多話,隻是舍不得離開王母娘娘,一直待到天黑才離開天庭。
凡間的窮人們一看灶王奶奶回來了,還帶回好多過年的好東西,都高興地點起香火、紙碼、鞭炮迎接灶王奶奶。這時候,正是除夕夜的五更天。後來人們為了紀念灶王奶奶,不忘她的恩德,每到臘月二十三就要祭灶,三十夜裏不睡覺,叫做“守歲”。人們還編了一首歌謠給後人傳唱,提醒後人們不能忘本——
進了臘月盼過年,
一盼盼到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掃塵土,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燉大肉,
二十七,殺了公雞留母雞,
二十八,把麵發,
二十九,帖吊酉,
三十兒夜裏鬧一宿。
螺姑的妹妹江銀滿原本住在魚骨廟村,村子被整體搬遷後她住進了城裏幹淨整潔的樓房,卻怎麼都不舒坦。於是來給螺姑奔喪時,她就跟趙家人提說想搬到鑔兒塘來。這事兒小輩做不了主。趙有餘病好些了,唐國翠就跟他提江銀滿的意思,趙有餘二話不說親自去城裏把江銀滿和她的後老伴“狗爺”接了來。
江銀滿不似螺姑幹瘦幹瘦的,她長得富態,個性比螺姑爽朗,倒和螺姑一樣不喜歡被稱呼奶奶,於是大夥就叫她滿婆。
滿婆也是個故事簍子,李夏就是聽了她的故事,決定做一回孝順女兒將父母接到鑔兒塘來過個傳統新年。“新年祭”的靈感也是由《盼年謠》引發的,這是李夏回來後為鑔兒塘策劃的第一個活動,也是鑔兒塘“旅遊合作社”社員培訓課程的一部分。
鑔兒塘正告別個人單打獨鬥的發展階段進入新的“合作社”發展時代。由村支書陸軍牽頭的“漁業合作社”負責協調村內捕撈船的生產、銷售和旅遊船的出海安排,統一管理,統一調配,避免惡性競爭;副支書田家富則牽頭管理“水產養殖合作社”,作為養殖大戶的他將管理科技養殖研究小組,並將對加入合作社的養殖戶實行統一蝦苗供應、飼料供應,統一生產規程、統一購銷,降低生產成本,發展深加工,增強市場抗風險能力,發展反季養殖產業;村長趙俊亮負責“旅遊發展合作社”,幫助村內飯館、漁家樂、旅遊船聯係旅行社發展團隊遊線路,協調散客旅遊事宜,為村民提供旅遊專業相關培訓,開發旅遊產品等。
如果說過去的鑔兒塘是一盤散沙,現在沙子不但被裝進了一個大盤子,這盤子還具有分格收納的功能,令人觀來一目了然。製度的好處,在鑔兒塘就是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糾紛,誰家擋了誰家的生意,村領導能不能一碗水端平,這些曾經十分困擾鑔兒塘的家長裏短顯得微不足道了。現在大家夥是自願選擇站在一起,那麼就必須擰成一股繩同使一股勁。
才不過半年,鑔兒塘變化如此之大真是出乎李夏的意料。一起喝酒時,她曾問陸軍三人哪來這麼大幹勁,陸軍還拽些什麼實現個人價值的屁話,隻有趙俊亮實在,撂了實話:“這是上頭的意思,靠咱們自己哪來的政策資金,許縣長說了鑔兒塘的事特事特辦,要是辦不好咱們三個全都得剃光頭。”田家富嘮叨著就屬他最倒黴,落了一身麻煩事,還耽誤自己賺錢。陸軍故意嗆他:“要不,把你那個優秀農民企業家的牌子還了去?”田家富被噎了下,也不反駁,仍舊嬉笑著鬧酒。
李夏現在的職務是鑔兒塘旅遊開發有限公司的策劃顧問,這份工作的收入並不算最優厚,但是這職位可進可退。鑔兒塘究竟變成了什麼樣,李夏並沒真正見識過,她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要是形勢再度混亂,她立馬走人。
再回來鑔兒塘,她是存了很多私心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為了尋找更多創作靈感,完成鑔兒塘係列油畫;更重要的,她想回到這裏厘清自己的心。
她想搞明白,她李夏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人生,一份怎樣的感情,搞清楚她身邊的男人都在想什麼?曾經她以為趙俊亮是追著她回到鑔兒塘,他也一定會繼續追尋著她的腳步;曾經她以為翟雋是擁有了財富後饑渴真愛,她以為時光真可以倒流;曾經她也以為她可以不要愛,隻要是個誌趣相投的趙俊輝就可以相守終生。可是她發現她錯了,她不了解自己,更不了解男人,她甚至不了解現下所處的這個時代!
85後都在忙著當官了,90後已然當了三兒。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她不甘心就這麼死去呢,也不想像很多老同學那樣不死不活地熬著。說白了,李夏知道自己還是跨不過中國傳統文化給女人設置的種種門禁,她討厭傳統,又對傳統寄予太多期望;她想成為薩米耶,卻沒辦法把中國式情感全部格式化。
年前年後本是漁民歇冬的日子,可現在從縣鄉到村裏都喊著“與日俱進”,誰敢歇?李夏剛回村時,陸軍正給“旅遊合作社”的村民上英語培訓課,大夥學得不認真,趙俊亮這年輕村長一氣之下要求合作社的村民出門必須用英語交談不許說中國話,說了就要罰錢,搞得村裏人見麵隻能打手語,鬧出不少樂子。
這拔苗助長的學習法當然一下就被李夏這個策劃顧問否決掉,學習這事沒法硬來,還是循序漸進得好。再者遊客來鑔兒塘要看的玩的就是原汁原味,滿嘴遛英語的村民,並不在他們的驚豔範疇。更令李夏覺得揪心的是,才短短不過一年,她發現海邊小酒店的老板娘唐國翠已經不會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地笑了。
據說村委會專門派出錄像小分隊偷拍村內不文明現象,人人都怕被曝光,於是都緊繃著根弦裝出個文明樣。就算在家裏還是一樣的野劣,出了家門便一定模仿著城裏人做出某種姿態。這種姿態神色疏離、目光拘謹、動作僵硬,常常令李夏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某條城市大街。
知恥而不野。
是進步嗎?
文明,有時候或許隻代表我們要給自己套上更多的枷鎖!而這顯然與鑔兒塘要提供給旅遊者的消費產品背道而馳。那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包括李夏,來鑔兒塘這片未被太多文明汙染的堤岸,要尋找的不就是城市裏那一座座活死人墓已然失去的精神氣麼?海狼們劈風斬浪的無知無畏,漁家妹子的火辣淳樸,親如一家的三姑六婆,滿街溜達的小雞小鴨大狼狗……而現在,這些鑔兒塘最珍貴的資源正在流失。
李夏設計了“新年祭”推薦給旅遊合作社試行。製度並不能改變一個人的內在氣質,但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碰撞一定可以開闊眼界。參加“新年祭”的客人都是李夏精挑細選出來的,包括記者、大學教授、民俗文化專家、國際線導遊等,活動全程免費,而客人需要做的就是揀選鑔兒塘的優缺點,並記錄發表自己在鑔兒塘的行記見聞。在接待客人的前一晚,參與此次接待任務的個人都被叫到村委會開會。李夏隻提了一個建議,她說:為了讓客人們給出最真實的建議,她希望每個人都做回自己。
由於不是純商業的旅遊團,有些漁家樂的經營戶並不願意參與這次“新年祭”活動。李夏也不勉強,在願意參與活動的經營戶裏她也是挑選了不同類型的漁家樂供客人選擇:有服務已經很專業的漁家樂大戶,也有像馬三姑一樣收拾了家裏空房試營業的小散戶。
按行程安排,客人入住後先是自由活動,直到晚飯時間才需要再度集合,第一頓小年夜的晚飯被安排在海邊小酒店。村委會補貼了一半飯費,唐國翠算是半賣半送。她早聽李夏說來的都是城裏的文化人,她也想聽聽他們對她的小酒店有啥看法,給她出點兒好主意。唐國翠這招絕對是賠本賺吆喝,一群文化人酒過三巡嘴巴立刻沒了把門的,一個接一個給她的小酒店提建議,有幾個筆杆子還承諾要為小酒店寫文章做推介,樂得唐國翠嘴巴都快合不上了。
李夏和村委會的人飯局快結束才到小酒店,這是故意安排的,怕村領導一陪吃陪喝客人們反倒拘束。李夏自己來也是為了發通知:晚上8點村裏有祭灶的儀式,先在各家舉行家祭,再一起送灶王爺上天。有些客人已經定了就在漁家樂的老板家看祭灶,李夏則約了記者老範和民俗學教授魏大光去滿婆家。
據說因為灶王爺長得好看,怕有男女之嫌才留下男人主祭灶的風俗。滿婆卻說:“漁家男人一年也不上回灶,這灶王爺天天被女人瞧著,要想有事早就有了。海邊的男人主祭,無非是討個念想,告訴灶王爺咱家男人風裏浪裏又過了一年不容易,上個天庭一定要給咱多美言。”
狗爺是滿婆的後老伴,今年魚骨廟村拆遷後才領的證。據說小上滿婆10歲的狗爺原是滿婆的小叔子,被哥嫂一路供著讀書有了出息,終於脫離小漁村在縣城當上了一名曆史教師。哥哥壯年早逝,他多次表示要娶嫂子卻被拒絕。滿婆29歲守寡就沒再想著嫁人,她照顧丈夫一家老小,將獨生子養大成人,為公公婆婆養老送終,隻有這狗爺她管不了,為他說了多少門親就是不成。直到兩人都已是古稀之年,她終於不再固執。
追求了滿婆幾十年終得修成正果,心滿意足的狗爺天天綻著個幸福臉,令人豔羨。因為狗爺是上門婿,所以江家的祭灶還是由滿婆來主持。
滿婆現下住在趙家老宅。眾人到滿婆家時灶房裏已經擺上了祭桌,上麵擺著一碟糖瓜、一盤年糕和一碗清水。牆上的灶王爺像卷著黃邊蒙了不少灰塵,去年春節是螺姑去世後的第一個新年,遵習俗,老宅沒有掃塵貼對,灶王爺的畫像也沒換過。
滿婆和狗爺從裏屋走出來,狗爺一手還抱著一隻半人高的竹篾紙馬。滿婆噙著笑和李夏幾人打招呼。魏大光教授不待李夏引薦,就忙湊過去看那對紙馬,狗爺解釋說:“這是一會兒村祭時要燒給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的天馬。”
魏教授解了惑,李夏才得空介紹:“這是城裏來的專家,想看看您家那塊印灶王爺像的年畫刻板。”
那是一塊非常具有漁家民俗特色的年畫刻板,李夏見過一次,印有三層神像:第一層是財神,第二層是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第三層印著龍王像;邊邊角角還印著海浪花。據說是狗爺家傳下來的老古董,當初他家老祖還是專門從楊柳青學來的手藝。
滿婆邊往灶房走邊答說:“行,隨便看,先祭灶吧,別誤了吉時。”才撂話,外邊就傳來鞭炮聲,這是催著大夥開始家祭了,各家家祭之後,村祭也要趕著吉時。
滿婆點著蠟燭和線香,用一雙鑲了鐵嘴的木頭筷子夾了一塊糖瓜在爐火上烤,糖瓜沒一會兒就變黏糊了,滿婆趁熱往灶王嘴上抹,嘴裏還念念有詞——
糖瓜甜,您美言,
年年給咱報平安,
說得玉帝嘴不攏,
來年金銀裝滿船。
您慢走啊,
記得多說好話……
外邊,又響起新一輪鞭炮聲了,這是招呼大夥送灶王爺和灶王奶奶出門。狗爺上前摘下灶王像,卷起遞給滿婆,自己又抱起兩隻天馬。老範想幫忙他,卻被拒絕。
大夥跟著出門,家家都在往外走,一路聚集到碼頭。村委會已經圍出了一塊地放了火盆,大夥就把各家的灶王像都放在盆裏。狗爺將天馬遞給趙有餘,他是被村民選出負責送灶王爺升天的人,這個人選一般都是由村裏德高望重的長輩擔任。趙有餘雙手舉著天馬放入火盆,又接過趙俊亮手中的火把,邊點著天馬邊大聲喝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送灶王爺、灶王奶奶升天!”
燃燒的天馬引燃盆裏的灶王像,火盆嘭地一聲竄起一人高的火焰。一旁伺候的小輩們依次排列圈起了碼頭邊,他們同時點燃八掛千響鞭。炮聲震耳欲聾,眾人都在往後退,隻有飛鑔會的小夥子們衝進火光之中。
“嚓嚓,嚓嚓,嚓嚓嚓……”
先是圍著火盆擦鑔挪步,待鞭炮響一結束,鼓聲大震,小夥子們手中的響銅鑔頓時於胸前對擊,拜送灶神。在鼓點的指引下,他們圍著火盆又拜上三次,然後飛出“敬香曲”。
李夏對小夥子們今晚的表現很是滿意,“送灶神”的村祭活動在鑔兒塘已經停辦了二十多年,能恢複成這樣李夏覺得很不錯。有人拉她衣服,李夏回過神看那人,原來是自己老媽。李夏知道自己逃不過了,隻好主動要求陪老媽回住處。
這一路上,李夏媽嘴就沒停,一直重複著老段子:“我跟你說李夏,你別不當回事,我這可是最後通牒:明年你再不找個人結婚,就必須聽你媽我的安排。女孩子家不結婚搞什麼事業啊,你就是賺個千八百萬,我和你爸也不舒心……哎呦,你這孩子就不能讓我們省省心麼,想著你就頭疼……我跟你說,你現在已經是敗犬的年紀了……甭給我當什麼敗犬女王,敗犬女王也是敗犬!”
“媽,《敗犬女王》好看吧?”李夏突然插進來這麼一句,她知道她老媽最近都在追著看這部偶像劇。李夏媽瞪了她一眼,又是一陣唉聲歎氣。“再好看那也是電視劇,是假的,你就不能生個真的寶貝給你媽我老有所為?”
“那我也向敗犬女王看齊吧,給你找個小帥哥女婿。怎麼樣?”李夏有心試探,李夏媽立刻露出驚愕表情,提了聲音說:“千萬別,你真嫌你媽我活的太長了是不是,哎,你這孩子就不能讓我省心點……我跟你說,年紀大的才知道疼人,你這孩子別老想著不切實際的事……”
李夏聽著母親的嘮叨不發一聲。她抬頭望天,鑔兒塘的夜幕上掛滿了明亮的星星,這在城裏可是稀罕物,不過恐怕她老媽今晚是沒心情去欣賞了。
小年夜陰差陽錯忘了看年畫刻板,老範和魏教授第二天一早又催著李夏帶他們去鑒寶。還沒走到趙家老宅,就見滿婆和狗爺正拿著抹布在擦大門。
李夏忙上去問:“沒人通知你們二老麼,村裏中小學安排了師生幫助孤老戶做衛生,您兩位別忙活了,小心傷筋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