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姑又笑了,那雙仿佛浸潤世事的眸子透出清亮的光。她道:“在老以前,村裏有種說法。那時候男人都打鑔,打得好的才能上船,有些個廢銅仔一敲鑔就碎,這些人就隻能在陸上找活幹,你知道為啥?”
李夏搖搖頭,傾聽。
“光靠力氣在船上是禁不住折騰的,好海狼靠的是心,有心才能成大事。就像這鑔,那些廢銅仔就是沒心沒肺,才不知輕重一打就碎,甭以為這就是兩片破銅爛鐵,它們都是生靈,有自己的想法。”
李夏默默聽著,不解螺姑話中意味。螺姑也不想給她琢磨的機會,又繼續說:“這響銅鑔啊,得拿它當自己的親人待啊,別看一開始都是烏塗塗的,越敲越亮,越敲越響,這不是本事,是心,心誠則靈,就跟這廟一樣。”
有點明白螺姑的埋怨,李夏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螺姑眼睛卻突然發凝,她背著手,在李夏身邊繞了一圈,神神秘秘地說:“這些天別亂跑,鬼門開了,那些個海鬼在尋替身呢。”
李夏嗤笑反問:“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怕什麼鬼叫門?”
螺姑並沒反駁,她又坐回“金剛”樹下,然後朝李夏招招手說:“李夏你來,我再跟你說個故事。”
整個陰曆七月,都是老輩子人口中的“鬼月”。而七月十五的中元節是這一個月中要舉行大祭祀的日子。
鑔兒塘文化中有很多偏於道教的傳統習俗。道教不同於其他宗教,不講求神人合一。傳教的目的也很明確,道教傳播者是人,所以道教傳播道德倫理會“因材施教”。對智慧高的人,就明示《道德經》的道理,對那些智慧不夠或者沒有多少時間去深入反省自身道德倫理建設的人,就采取編寫故事去說明道理,“寓教於遊樂”就是來源於中國道教的傳教方法。
“中元節”就是道教傳播道德倫理的重要節日。道教倡導人們在這天注重修德,有思想和有時間的人要集中在一起共同學習老子的《道德經》,且要互相交流和沉思反省自身。而對於一般教眾,道教則創造了一些故事。比如,有個叫做陳子禱的人與龍王女兒結婚,分別在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這三天生下了“天官、地官、水官”三個孩子,這“三官”主管人間的賜福、赦罪、解厄三個任務,他們法力無邊,分別要在這三天到人間巡遊,檢察人們的道德品質是好還是壞,對於那些道德品質好的人,他們就給予賜福,否則就要降罪。在道教教義中,“中元節”主要是個“赦罪節”,一年中有罪過的人可以在這天通過各種儀禮去檢討自己和請求天地人的寬恕。
當然在民間,這些深層的教義已不再為人們所知。一般老百姓代代相傳的習俗,隻剩下在鬼門開的日子給已逝的祖先們燒燒紙,以使他們不會在另一個世界挨餓受凍。
在鑔兒塘,中元節這天晚上倒有個特別的習俗:凡是家裏有跑船的人都要去海邊為護海娘娘送燈。往年,都是由螺姑領著村裏老小們舉行送燈儀式。可今晚,甭管村裏人怎麼勸,螺姑就是不肯離開那棵叫“金剛”的古樹,連晚飯都沒吃,就那麼一個人呆坐著。
趙俊亮被迫首次主持起趙家的祭祖儀式。唐國翠去了醫院照顧趙有餘,趙俊輝母子也在市區候著,他成了趙家祭祖的唯一一個。儀式十分簡單,他在趙家祠堂的院子裏弄了幾個火盆,對著祖先三拜九叩,然後就點著一捆捆的紙錢。李夏本想幫他護著火,卻被奪去了手裏的木棍。趙俊亮頗挑釁說:“這活,隻有趙家的媳婦才能幹。”
李夏自討沒趣,沒二話轉身離開了趙家祠堂。沿著海堤往碼頭走,一會兒那邊將舉行一個簡單的放燈儀式。雖然螺姑警告她不要去海邊,她卻是“明知有海鬼,偏向海邊行”。不是有那麼句古話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她雖未害過某某某,卻也真覺得自己算不上什麼好人。
趙有餘是書記和村長一肩挑,底下幾個男村委都是老實人,能說會道又有大款兒子撐腰的村委辦公室主任譚玉鳳現下無疑是主持村裏工作的最佳人選。她宣布:今年就讓飛鑔會的小夥子們主持放燈儀式。
堤上沒走多遠,李夏就看見有一人在堤壩上燒紙。近前一看,又是陸軍。她猜著,這紙錢定是燒給他弟弟。李夏走過去打招呼。“如果我是你弟弟,一定非常高興能有你這樣一個好哥哥。”
陸軍的臉被火苗映得彤紅,他嘴角牽強一笑,說:“我要真是個好哥哥,今天就不會在這兒替他燒紙了。”
“生死這事兒,咱們可做不了主,你還是看開點兒吧。”李夏應酬著,她不想在這耽誤太多時間,又不好意思馬上扭頭就走。
陸軍將手裏所有的紙錢都扔進火堆了,又拿小木棍挑高紙堆讓火燒得更旺。他突然問李夏說:“你有兄弟姐妹嗎?”
李夏顯出無奈表情,說:“我可是80後,孤獨的一代。”
“哼,蜜罐裏長大的吧。”
“倒真沒受過什麼苦。”
“我弟弟比你小5歲,可他這輩子沒享過一天福。”
這個話題好沉重,李夏不想繼續,便借口要趕去碼頭看放燈,告別了陸軍。沒一會兒,陸軍也追過來要求一起去。兩人到碼頭時,飛鑔會已飛出七星八卦陣。
李夏仔細端詳著飛鑔會的進度:白色綢布衫反射著岸邊漁船上大開的燈火,陣勢啟動後,小夥們動作淩厲,鑔聲整齊,漸漸飛成一道閃電盤旋在天與海之間。
“敬香曲”結束,有人捧出了大朵的蓮花燈,也有人點燃了小紙船上的蠟燭。李夏看見馬三姑捧了一艘紙做的大船,那船上還坐著一個小紙人。
“馬三姑不是信基督麼,還能拜娘娘?”李夏不解地問陸軍。身邊傳來沉重一歎,陸軍低聲答:“馬三姑是個苦命人,丈夫死在海上,兒子也被龍王收走了。她是信娘娘信傷心了才改信了基督。”
“那還來拜娘娘?”李夏不能理解這種行為,馬三姑背叛了一種宗教,現在難道又要背叛另一種?這般不虔誠,哪個神還想保護她呢?
“海邊有說法,海鬼拉了替身才能重新投胎去,馬三姑老是害怕她兒子找不上替身,她說她兒子太善良,舍不得害死街坊四鄰……”
“慘淡的人生……”李夏忍不住替馬三姑慨歎了一下,拋開越發沉重的話題,她決定將兩人心思拉回現實事件中,她問“陸軍,村長病倒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是因為廟給燒了?”
陸軍踟躕了一下,才說:“這事,村裏人知道的不多,我說了你可千萬別瞎傳。”
“我是這麼多嘴的人麼,你要是信不過我,可以不說。”李夏故意激他,作勢要走。陸軍急忙拉住李夏,小聲說:“前兩天我跟村長剛去了旁邊的工地。漁港那邊填海占了村裏的海域,鄉裏答應給村長一個交代,但是一直沒下文,村長就帶我去找施工方談判。誰承想,村長無意間一句話竟給說中了。”
“什麼話?”
“村長說,不是海邊人就別亂動海眼,小心有報應。結果沒幾天,那邊就真死人了。據說有幾個民工不知道潮汛給溺死了。”
“這跟村長有什麼關係?”
“那些人懷疑是鑔兒塘的人使壞,前幾天公安局的人都來了,找村長談了好久。村長這幾天一直心情不好,村裏人不理解他,鄉裏的領導也埋怨他不合作,再加上鑔神廟失火的事,而且廟裏的老鑔也丟了……”
“鑔丟了?”
一連串的新聞李夏還來不及消化,堤上突然爆出淒烈的哭嚎聲。兩人往人群裏湊了湊,就看見馬三姑瘋了似的往海裏奔,幾個女人死命拉住她,竟給掙脫了。又過去幾個男人,終於把馬三姑扯回堤上。馬三姑在堤上打著滾哭鬧,大夥都圍著看,可沒人敢上前勸說。
李夏心裏一陣酸楚,這場麵在她人生中真沒出現過幾回。究竟是怎樣的疼痛才能讓一個女人如此不顧臉麵的當眾撒潑?想著過往的情分,她想上去勸勸,才一動就被陸軍拉住。
“村裏的事,咱們外人別插手。”說這話時,陸軍顯得頗真心。李夏想想,也覺得自己去勸不合適,她歎道:“這種事,要是有餘村長在就好了。”
“這不,最合適的人來了。”李夏順著陸軍的指引望去,螺姑正穿過眾人走到馬三姑身邊。她要村人接過她手裏的樹條子抽打馬三姑。地上的女人終於不鬧了,她爬起來邊罵街邊嚷嚷著:“你們憑什麼打人,憑什麼打人?”
“他們打的不是你,他們是在打鬼。”螺姑一句話給這場鬧劇劃下了終點。馬三姑蔫了脾氣,跌跌撞撞地往村裏跑。眾人見沒戲可看,也漸漸散去。
李夏走過去想要攙扶螺姑,卻被她製止。李夏學螺姑背著手笑問:“想通了?那這晚飯還吃不吃?”
螺姑瞥了她一眼,故作生氣狀問:“不是說給我做了魚籽豆腐?難道是騙我老婆子不成?”
“早做好了,給您留著呢。”李夏聽螺姑主動要求吃飯,立馬來了精神,她還真怕螺姑一直不思茶飯,那她這臨時保姆可沒法向趙家人交代。李夏笑著挽起螺姑的胳膊,催促說,“走,我也餓了,咱回家吃宵夜去。”
這夜,李夏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踏實。螺姑臨睡前說的那個故事和吃宵夜時說的那些話,雲山霧罩地籠在她心頭。
她說:“吃魚籽好哇,女孩就是要多吃魚籽,李夏你也要多吃,太聰明了那是老天爺給你受苦的命。”
她說:“唐曉鷗也是朵蘆花的命,這鹽堿地要是沒有蘆花開枝散葉怎麼行,李夏你得幫幫她,叫那孩子回來。”
她說:“李夏你是好孩子,你相信娘娘,娘娘才救得了你。”
她說:“鑔兒塘注定要改朝換代了,你幫我勸勸他們,別把老祖宗的好玩意都給扔了。”
……
螺姑說了好多好多好多的話,多到李夏開始疑心,螺姑是不是有什麼其它打算?天邊剛露了白,李夏就從床上跳起來,去了螺姑居住的那棟小洋樓。李夏把趙俊亮鬧醒,才知道昨夜螺姑回了老宅子住。兩人又奔去老宅,門沒鎖,屋裏空無一人,連阿黃也不在。
趙俊亮說要去祠堂看看,李夏心裏卻想著另一個去處。
兩人於是分頭行動。
李夏氣喘籲籲地奔到鑔神廟門口時,一眼就看見“金剛”樹下,螺姑穿著那件藏青色右衽大襟襖恍若老僧入定。
阿黃趴在一邊,靜靜地望著自己的主人。
阿黃眼裏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