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娘娘燒燈(2 / 3)

桌上已走了涼菜。服務生給一桌人都倒上了白酒,惟獨到李夏這兒,翟雋要求服務生給她換上紅酒。開場白自然也是翟雋的活。與私下裏偶露的焦躁不同,在這種場合翟雋一貫如魚得水的模樣。

“今天我做東給諸位搭個橋,這年頭賺錢不容易,咱們與其各自為戰不如通力合作,這濱海市在渤海灣要做的文章可大著呢,鑔兒塘也就是整個度假區規劃圖上的一個小黑點,我看這塊大蛋糕咱們一人一塊都得吃撐著。”翟雋說著一陣朗笑,一番話自是說到了在場眾人的心事,袁天浩、趙俊輝倒還沉得住氣,田家富已首先起身舉了杯。此番賓主盡歡的場景中隻有李夏顯得格格不入,她連杯子都懶得端起來應酬。翟雋倒是沒忘了她,舉起的酒杯又放在桌上,他話鋒一轉說,“不過……各位先等等,這酒真不能就這麼喝完了事。”

眾人都知道翟雋要說什麼,桌上的氣氛頓時沉悶了幾分。

“冤家宜解不宜結,咱們要開始新的合作,這老事嘛,咱也得先了一了。今天我請李夏來,也是賣田老板的麵子。昨天通電話時,田老板表態了,說唐大鵬下手沒輕重,一定要親自給你賠個不是。”

翟雋聲音剛落,田家富就舉著杯起身朝李夏走過來。李夏心底執拗了一下,爛熟於心的社交禮儀還是令她不得不起身應酬。麵對田家富一再地告罪,李夏唇邊裂開一道不太真誠的笑,故意不舉杯,刁難道:“田老板的誠心我是看見了,可這始作俑者怎麼都沒什麼表示啊,我可從來沒把您田老板當仇人。”

田家富碰了軟釘子,臉色微變了下,忙喊著坐在位子上的唐大鵬過來賠罪。唐大鵬不情不願地挪到兩人身邊,雖然明知道是自己打女人不對,可叫他在這麼多人麵前承認錯誤,他還是覺得失了麵子。他悶聲道:“對不住了,我自罰三杯。”

唐大鵬的哏勁發酵了湧在李夏胸口的怒氣。她阻止唐大鵬喝酒,叫服務生拿來三個碩大紅酒杯,全部倒滿白酒,然後二話不說就坐在椅子上等著看唐大鵬表演。若是平日,她絕不會也絕不敢如此叫酒,今天既然翟雋安排了這一幕灑狗血的戲碼,她就替他把戲演足。

唐大鵬盯著三大杯白酒,臉色越來越白。田家富剛想替他求情就被趙俊輝攔下,他壞心忽悠說:“這就對了嘛,是爺們就爽快點兒,這可是李夏親手倒的酒,不喝完咱今天這飯可就吃不下去了。”

趙俊輝撂了話,田家富也不好再說什麼,他想著今天要談的生意還得繼續談下去,於是也忽悠起唐大鵬:“他奶奶的,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大鵬你就爽快點,別讓人家看了笑話。”

唐大鵬見再沒後路,隻得閉眼咕咚咕咚灌下三大杯白酒。他絕望地灌酒時,李夏的視線卻連一眼都沒有顧及他,她環顧酒桌上的眾人,不同於翟雋、趙俊輝和袁天浩看好戲的神情,趙俊亮微冷的臉上藏著一絲驚恐。這對他是很好的一課吧,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裏,誰是什麼角色自己一定要先看得清楚,否則永遠隻能是玩物般被戲弄的命運。

唐大鵬一臉慘白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李夏連理都沒理他,直接轉過去對田家富說:“田老板太客氣了,我當然知道這是個意外,不過姑娘家的臉上破了相可真是件麻煩事,我想著實在不行就去韓國整容了,要不……您把機票和手術費先給我報一報?”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田家富邊賠笑邊從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還故意請翟雋替他轉交給李夏。“一點兒小意思,要是不夠,李小姐你盡管說。”

“那我就不客氣了。”李夏徑自將錢裝進包裏便不再說話。桌上眾人幹了幾回酒,她就那麼入耳不入心的聽著,李夏越發打定主意,鑔兒塘的渾水她要速速遠離。這些個豺狼虎豹,顯然是想要榨幹鑔兒塘的油水。

唯一令李夏感到陌生的話題是——趙俊輝打算幫助趙俊亮參加村長選舉,而田家富願意合作。

原來這些人正在合力謀劃一個更大的局。這個局不僅要將鑔兒塘的經濟結構重新整合,更謀劃著要將鑔兒塘的政治體係來個大清洗。

為了選村長,趙俊亮早就在趙俊輝的安排下將戶口遷回了鑔兒塘,就連預備黨員都當上了。而原本屬意自己出來選村長的田家富,見趙家人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也軟了態度,表態堅決支持趙俊亮參加選舉。趙俊輝也不傻,為了回報田家富的支持,他表示願意賣翟雋的麵子,幫忙運作田家富直接獲得村黨支部書記的任命。

李夏躲進衛生間抽煙。她不太想看眼前這些男人的臉。這些和她獨處時頗是另一番模樣的男人們,為了錢所釋放出的另一種人生麵貌,她不想去理解。終究她身上還是藝術家的氣質多一些吧,也或許是因為這並非攸關於她的名利場,李夏就想簡單一些。不去想螺姑的執著,不去想趙有餘的憂村憂民,不去想這些都市新貴拿鑔兒塘當玩具屋似的變態興趣,也不去想趙俊亮臉上一望無遺的權力欲。

翟雋太聰明了。他代理的董六一的投資是定向鑔兒塘的,與田家富合作,無疑可以利用他地頭蛇的身份,讓許多麻煩事半功倍。從另一層麵講,他似乎並不願意直接與趙俊輝合作,利用田家富,無疑可以達到某種製衡。

最令李夏費解的人,還是趙俊輝。他究竟對鑔兒塘這個他出生的地方抱有怎樣的態度?他真想把它變得更好麼,還是想要親手將它摧毀?

有人急促敲著衛生間的門。李夏皺起眉頭,將燃著的煙蒂衝進馬桶,才打來門。唐大鵬箭一般衝到洗手池猛吐,李夏輕輕將衛生間的門幫他帶上,又吩咐管家準備礦泉水和消毒水。

回到餐廳,一眾人極熱情地喚她嚐鮮。尤其田家富,那顆圓圓的腦袋紅成了一顆石榴,嚷嚷著:“李夏,這可是我遵照翟老板的意思,特意為你尋來的野味,這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也就我田家富敢為了朋友幹這種違法亂紀的事。”

這話倒引起了李夏的興趣,她快步回到座位,見一個碩大盆中漂滿紅油,紅油下浸有類似魚塊的東西。她夾了一塊放進嘴裏細品,肉很鮮嫩,是她喜歡的口味。今晚,她第一次有了主動問詢的興趣:“這是什麼魚?”

“水煮江豚,怎麼樣,喜歡嗎?”

翟雋話音剛落,李夏筷子上的魚塊就跌落回食盤中。

“江豚?”

李夏幾乎驚叫。

“是啊,江豚,怎麼了?”翟雋並不知道塘寶的故事,但其他人可都是知道那些來龍去脈的。李夏環視,眾人臉上竟都十分平靜。

“放心,不是你的塘寶。”袁天浩似乎想要安慰李夏的驚恐,見效果不佳,又解釋說,“這隻江豚是雄性的。”

“怎麼了,難道這裏麵還有我不知道的故事?”翟雋似乎聽出些什麼,見李夏吃到美食竟然沒半絲高興神情,急忙追問。沒等田家富解釋,趙俊輝倒添油加醋地說了塘寶的故事。

李夏扔了筷子,冷聲道:“神豬你們也敢吃,不怕報應?”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見翟雋臉上現了尷尬,田家富立刻改了口氣:“這江豚是自己撞進網裏的,回碼頭時已經不行了,我這不是想反正也活不成了,不如讓大夥飽飽口福嘛。李小姐別生氣,還有一隻活的,你願意要,我送給你放生,全都替你做功德。”

“那隻在哪?”

“就在樓上的浴缸裏……”

李夏丟了筷子,立刻衝到樓上,按摩浴缸裏果然有一隻江豚,它微弱地躊躇著,頭上的顏色已接近漆黑。李夏顫抖著手翻看它的肚皮,她的塘寶身上有一個獨一無二的胎記。

身後傳來腳步聲。李夏問:“趙俊輝,今天這些戲碼你看的高興嗎?”

“塘寶還活著,不是挺好的。”李夏無話可說了。趙俊輝手機響,他接聽。“什麼?鑔神廟起火了?爺爺送醫院?”

今晚,李夏第一次有個大笑的衝動。懷裏抱著奄奄一息的塘寶,她大笑著,她覺得塘寶也在笑了。

笑這些癡人。

李夏回到鑔兒塘時,整個村子都浸在淅淅瀝瀝的雨中。躁動了大半年的村子,在這場水和火的洗禮中著實沉靜了許多。村人臉上不再因暴富幻想而漲紅,黑白分明的眸子也不再瞪得溜圓。李夏遇到幾個年輕人,竟也低眉順眼地主動跟她打招呼。

鑔神廟的朱紅大門被熏黑了小半邊,李夏推開半掩的門,才能將大火後的狼籍看得清楚。聽村裏人說這把火莫名其妙地從鑔神廟後院燒起來,直燒到廟的正門口,然後老天爺就突然降下了一瓢及時雨,阻斷了火蛇的前路。

廟前那棵名為“金剛”的參天古樹在經曆過海嘯、戰火、鹽堿的反複洗禮後,又一次逃過劫難。“金剛”枝繁葉茂仿佛天做的大傘,即使此刻細雨綿綿,螺姑坐在樹下竟未淋到半點兒。

李夏歎著大自然的巧奪天工,收起傘,在螺姑身邊也找了個拱出地麵的老樹根坐下。螺姑仿佛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心緒,不搭理李夏。李夏便也不說話,就這麼坐著發呆,一任腦中關於鑔兒塘的故事再一次重演。

兩個人就這麼安靜著。雨簾在視線不遠處倚著蔚藍色的天幕蕩漾,衝淡了海邊村莊特有的鹹腥味,偶來的風夾裹著些許木焦香。淡淡的餘灰味道似乎有種鎮定心神的魔力,“金剛”也散發出醉人的木香,李夏忍不住深呼吸,整整持續了一個多月的陰陽怪氣竟瞬間消弭。

她想著剛剛聽來的八卦,也許真如鑔兒塘人所說,這棵百年古樹對新起的鑔神廟不認可,才生發了這場大火,否則它怎能如此獨善其身?

“有餘爺爺心髒病犯了,需要做手術裝個人工起搏器,不過這種手術現在成功率很高,您不用擔心,兩個兒媳婦都在身邊照顧呢。”李夏怕自己忘了趙俊輝的交代,先說了趙有餘的情況。螺姑隻是默默聽著,似乎對兒子的病情並不特別關心。李夏以為她可能不懂那些術語,便又主動說,“您要有什麼想問的,盡管問,我稍微懂些可以替您講解。”

“人各有命,他有那些好孩子顧著,我放心。”螺姑坐累了,她起身在原地活動著筋骨,又往“金剛”樹傘外伸了伸手,她仰起頭望向頂上的樹冠,若有所思的喃喃,“金剛要伸懶腰了。”

李夏還沒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感覺滴滴答答的雨點子突然砸在身上。她驚叫著跳起來,惹得螺姑一陣笑。見螺姑恢複了平時的模樣,李夏終於問出好奇:“螺姑,村裏人都在傳說呢,是建廟時壞了老規矩,才有了這場火?那火燒雲又是什麼意思,這把火難道真是娘娘丟下的那盞燈點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