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的新工作還沒開始運作,最近她隻能當個閑閑看客。沒成想的是這年頭看客也不好當。某日,她房間裏竟多出了一張燙金紅包,擺在她那支離破碎的筆記本電腦旁,紅包裏有一張白卡紙,上書一個碩大的黑字——
滾!
真是灑狗血的劇情。她左思右想猜不透究竟自己做了什麼事,擋別人財路了?搶人家老公了?難道是因為——
由於改造度假村和換購新房的細節問題還在談判之中,翟雋打算先收購些舊漁船和漁具,在海邊建一個風情旅館。春夏是鑔兒塘氣候最宜人的季節,而隨後將至的七夕情人節和北京奧運會,都是能拿來大做文章的旅遊黃金季。他想先試試水,對於鑔兒塘的發展潛力他還有些存疑,尤其最近這些親身所見和董六一激情推薦的那個淳樸漁村簡直大相徑庭。
一周前,他派了下屬去和幾家船主談收購舊漁船和舊漁具的事,可船主們串通一氣打算狠賺一筆。翟雋那下屬跟李夏也熟,李夏見她為難,就幫她私下裏找了陳貴大,又通過陳貴大找到胖嬸,最終以雙方都能接受的價格做成了這筆生意。
李夏從來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她琢磨著也許真該先離開鑔兒塘一陣子。現下村裏情勢挺亂,鑔神廟要擴建,藍會所才剛打地基,無論是開廟活動或者藍會所的包裝企劃一時半刻也不可能啟動,就算是要馬上入手,企劃都裝在腦子裏了,回市區也可以操作。
尤其,她正在創作一組以鑔兒塘為題的油畫。薩米耶很看好這組創作,前幾幅畫已經拍了照發給她的經紀人,據說有國外畫廊對她的作品十分感興趣。
手機響,來電顯示是翟雋。李夏遲了一下才接聽,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氣急敗壞,他在找趙有餘,他的工程隊正和一大幫子村民在村口對峙,說是談不攏賠償款堅決不許施工,而村長此時竟然不知所蹤。
李夏想起來,趙有餘帶著趙俊亮和飛鑔會的那幫小夥子一起到鄉中學做表演去了。於是趕緊撥了趙有餘的手機,不通;又打趙俊亮的,好半晌終於接聽。簡單說了情況,李夏一勁催著他們快回。
說話間,她也出了門。
快中午了,高木還沒從市區辦事回來。李夏打電話催問,原來是被擋在了村外。她隻好又找派出所的王所長幫忙,才將高木安全接回村內,並且拿到了熱騰騰的日式蒲燒鰻魚飯。那是她答應要買給陳美美嚐鮮的,比起村口那些胃口大得想吞下天的大們人,此刻孩子的願望是如此令人愉悅。
日本動畫片《名偵探柯南》是李夏和陳美美共同的愛好。李夏是從網絡與日本同步追看每周更新;而在網絡寬帶並不發達的鑔兒塘,陳美美則每天追看電視台的動畫時段。
元太又是誰呢?他是動畫裏主角柯南身邊的大配角之一,小學一年級生,父母開魚店,任何東西在他眼裏都會被換算成N碗鰻魚飯。於是日本的鰻魚飯便在全球數以億計的“柯南迷”心中生了根,陳美美也不能例外,她總愛問:“鰻魚飯真那麼好吃嗎?元太為什麼那麼喜歡吃鰻魚飯?”
可鰻魚飯真那麼好吃嗎?李夏吃過,在高級日料店,從日本空運來的野生鰻魚,挺好吃的,但也僅是美食的一種罷了。李夏從未對陳美美形容過鰻魚飯的滋味,她總是承諾要帶給她品嚐,可惜她有點健忘。今早關於去留她有了些別的想法,才特意委托回市區辦事的高木去指定的那家店買,這一盒鰻魚飯的價錢大概抵得上陳美美一季度的零花錢。
陳美美拿到了用精美木漆盒盛裝的鰻魚飯,喜歡得幾乎舍不得吃。李夏無瑕催她享用,便拉著高木去村裏最高的建築頂樓看“風景”。村小學和村中學都設在那棟樓中,午休時間學生們回家了,隻有零星幾個人在操場上踢球。頂樓的視野果然開闊,尤其是村口的對峙,簡直一目了然。人堆裏,派出所的警察製服格外明顯,他們隻是在兩方中間徘徊著,雙方都無過激舉動。
“這個位置隻能看默劇,有什麼好?”高木不懂李夏為什麼要跑來頂樓看熱鬧。李夏不答,她拿出相機開始拍照。袁天樂不在了,她接手了鑔兒塘變革影像記錄者的工作。似乎明白了什麼,高木隻往遠處又撇了一眼,就找個地方坐下開始享用自己那份鰻魚飯。
“默劇有什麼不好?人在處於極端情緒時說的話,本來就當不得真。再說了……”李夏停下拍攝,轉身問高木,“你覺得對於咱們這個職業,什麼最難?”
高木偏頭想著。好半晌,不明白李夏的意思隻能搖頭。李夏說:“我覺得是相信這個世界依然美好的人生態度,可實際上,每一次咱們在製造歡樂的時候,總會看到更多醜惡。你說,奇怪不奇怪?”
“這有什麼奇怪的,如果世界真那麼歡樂,那歡樂就不值錢了,咱們的買賣也坐不下去了。”
高木說得在理,李夏不說話了,她又回身去拍攝村口的對峙。她看見趙有餘和飛鑔會的那幫小夥子回來了。翟雋走過去跟趙有餘說著什麼。趙有餘悶聲不吭,聽完直奔到那一群堵路的村民那兒。唐大鵬主動上前跟趙有餘說話,好似這群人的頭頭,趙有餘卻不怎麼搭理他,他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沒一會兒田家富現身了。田家富最近十分熱衷村裏的事,舉凡搬遷拆改的大事小情他都要插一嘴,儼然將自己扮成了和不法開發商做鬥爭的村民代表。
“聽說馬鳴在市區攬了個活兒。”高木突然出聲。他覺得該和李夏談談了,他可是背著30年供房貸款的小蝸牛,工作室的第一個鑔兒塘策劃案他半路介入卻收獲豐厚,這實在要感謝李夏的慷慨,但工作室第二個策劃案到現在還遲遲無法落實,再在鑔兒塘耽擱下去,他隻能另謀高就。
“那你說,咱們是接好呢,還是接好呢,還是接好呢?”李夏放下相機,轉身問他。高木被調侃,並不在意,他理直氣壯說:“和氣生財,鑔兒塘這麼鬧下去,早晚連涼水都喝不上。”
“那就走吧,誰也沒攔著咱。”
李夏轉變令高木詫異,他不禁追問:“真要走?”
“我們是來工作的,沒工作當然要走。”話說到這份,高木心中倒生出些不舍。南轅北轍的事態變遷令他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他剛來的時候,鑔兒塘人是那麼熱情那麼友善那麼純樸……他原以為這會是他近幾年人生中最愉快的一段時光。
李夏見他不語,說起自己的想法。“翟雋是商人,他可不是來報恩的。董六一為什麼不自己來,而要找個代理人?趙俊輝自家開著房地產公司為什麼不拿下鑔兒塘的建設工程,而隻是投資了一點點錢在袁天浩的溫泉會所……昨天有人跟我說窮鄉出刁民,我跟他說這裏不窮,家家都有電器電話,打開櫃門都能拿個幾萬塊應急,可能比我的存款總數都多。也正因為如此,這些村民不好對付……”
“對付?又不是階級敵人,至於嗎?”高木一陣訕笑,又問,“聽說那個翟雋做事很有一手,是不是真的?”
“哈哈,你這詞兒用得……真是溫和,是太溫和了。”
“聽說……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高木忍不住八卦,李夏倒大方承認。“是初戀男友,雖然分開了很多年,但我知道他的性子,想訛詐他,那真要有不怕死的精神。”
下麵傳來吵鬧聲,兩人立刻將視線再度投向村口,村民似乎越聚越多,有看熱鬧的也有跟著起哄的,翟雋絲毫沒有撤走工程隊的意思,兩方仍在持續對峙。
李夏看見趙俊亮舉著個電喇叭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終於擠到趙有餘身邊了,趙有餘接過喇叭啞著嗓子喊起來:“別吵吵了,都給我閉嘴!咱們村要開發要建設,是我趙有餘一個人做主的嘛?我趙有餘啥時候搞過一言堂,建度假村是村民大會通過的決定,可你們瞅瞅自己在幹啥?這幹的是人事嗎?別說我趙有餘不念情分,我可以告訴你們,這事把縣長都給驚動了,一會兒警車就到。你們美了吧,高興了吧!現在,馬上,都給我散了!”
人群沉默了,但沒人動。
趙有餘還想再勸,說話間警笛聲已越來越近。一排警車停在村外,許縣長現身了,身後跟著一串領導,有縣裏的也有鄉裏的。不同於村民們臉上的驚詫,他倒是一臉平和,不急不緩地走到趙有餘身邊,接過他手上的高音喇叭說話。“鄉親們,我來鑔兒塘好多次了,你們這陣勢是歡迎我來啊還是不歡迎?”
人群裏有了些騷動。突然有人出聲喊:“誰對咱們好,咱們就歡迎誰?”
“那你們說,誰對鑔兒塘好啊?”一句話問住了在場所有人,許縣長故意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我看,我對鑔兒塘就很好嘛!鑔兒塘出問題一通電話就把我這個縣長給揪來了,我說要給鑔兒塘直通車的權利,說到做到,這就是誠信!我知道大夥擔心什麼,無非是害怕外來人占了鑔兒塘的便宜。中國是個法製社會,咱鑔兒塘也不例外,隻要有證據能證明自己的權利沒有受到保障,咱可以告他。更何況,我這裏也會替你們把關,絕不會讓人侵犯了咱鑔兒塘人的權益。可話說回來,瞅瞅你們現在幹的事,這是違法的,知道嗎?鄉親們,你們要別人對你們好,可咱們也得將心比心不是?今天我就做個和事佬,我也不偏袒任何一方,咱們就拿事實說話,按照國家有關規定,故意壓低評估價格損害權利人利益的行為和私搭亂建騙取補償款的行為同屬違法,縣裏將派專案組到村裏監督整個開發工程。”
許縣長話音才落,李夏突然發現翟雋不知何時竟抬了頭,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彙。翟雋嘴角微微上揚,李夏瞬時明白了什麼,暗罵:“奶奶的,竟然被他算計了。”
李夏對鰻魚飯無感,但喜歡《名偵探柯南》裏元太的幻想精神,能把任何有價物換算成鰻魚飯的價值,多簡單的生活態度,要是人人都能如此真完美。
隻可惜,老天從來不從人願。許縣長“無心”的一席話,逼得李夏再不能流連鑔兒塘,因為隻有她手中有村民、開發商和縣政府都需要的影像資料,她和袁天樂拍攝的那些記錄鑔兒塘變遷的數碼照片任何一張都能查到拍攝日期,從而證明誰家私搭亂建誰家可以獲得賠償。電腦的誠信度此時顯然比人腦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