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災難和一次救贖,讓很多人和事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鑔兒塘名氣更大了。以往這裏隻有連到天邊的海岸線和水產養殖汪子,是為國家賺外彙和供給城裏人美味海鮮的漁業生產基地,而現在這裏出土了百年前的響銅鑔、複建了曆史遺跡鑔神廟、恢複了傳統非物質文化遺產飛鑔會,挖掘出了一段又一段與渤海灣休戚相關的神話傳說和曆史故事,引來了一波又一波旅人和投資客……這裏再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村莊,而是承載著一段中華民族海洋文化史的活見證,是一處已被世人所關注的古村落。因此,與擁有500年建村史卻無法提供任何曆史證據的魚骨廟村的存亡之戰,鑔兒塘完美勝出。
保住了村子,村長趙有餘走路都更神氣了幾分。他躊躇滿誌想要村裏有更大的變化。而趙俊亮和飛鑔會的那幫小夥子,跑去災區擔當誌願者又在濱海市幾次大型義演中現身,受到了媒體的關注和市長的表揚,也因此獲得了市縣兩級文化機關的獎勵和資助,市裏還決定派他們去北京參加奧運展演。這下子不用別人催,一幫小子沒白沒夜地練鑔,還主動討好陳美美幫他們加強基礎武術功底的訓練。
按照合同要求,出色完成了對鑔兒塘的宣傳活動,網站也已架設好,李夏、袁天樂和高木開始進行在鑔兒塘的最後一項工作——編撰那本名為《鑔兒塘誌》的圖文民間故事集。薩米耶還友情讚助設計了封麵。這天,編校工作全部結束,幾人心情卻忽然鬱悶起來。一想到馬上要離開鑔兒塘,大家都有些心緒複雜。薩米耶提議辦個告別派對,於是四人直殺到海邊小酒店。
唐國翠聽從李夏的建議在小酒店外靠碼頭一側支起了幾隻小桌和矮凳,賣些茶水、飲料和小吃給遊客,生意還不錯。李夏幾人占了一桌,邊奢侈享受著午後的日光浴和徐徐海風,邊喝著小酒隨性聊天。
春日正好。
鑔兒塘多了許多生麵孔,有背包客也有旅行團。螺姑可美了,得了空就換上新衣坐在小酒店外曬太陽,有人搭話就講故事,什麼《為啥不叫小孩多吃魚籽》、《鯰魚為啥一年一死》、《雞為什麼不尿尿》,直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每到午後,碼頭上也總少不了傻順的吼聲,他似乎還無法習慣沒有塘寶的日子,總是吼著——
雲呦嘿呀嘿呀
海上跑
見著我的塘寶呦
捎個好
嘿呀嘿呀嘿唉嘿
順子想它呦
淚汪汪……
酒過三巡,袁天樂第一個打破靜默。自從四川災區回來,她變得開朗了許多,不再被動消耗自己的人生。她突發奇想問:“很多年後,我們再來鑔兒塘,也會像董六一那樣痛哭流涕嗎?”
董六一是上山下鄉年代來鑔兒塘的知識青年,那時候村裏人很照顧他,怕他幹不了體力活就安排在村小教書。後來他出國發了大財,前幾天通過一個朋友聯係趙俊輝回村來,他本以為過了幾十年再不會有人記得他,沒想到他曾教過的學生都跑來給他敬酒。聽趙俊輝說,那天多年滴酒不沾的他喝醉了,車還沒開出村就失聲痛哭起來。
“或許吧,雖然我來的時間並不長,但我回去一定會想念這裏的人和事。”說這話的是高木,幾杯酒下肚,他臉上已是一片紅彤彤。
“我隻希望60年後鑔兒塘還是一樣的淳樸。”李夏說這話時心底卻很不安,曾經她的工作她的夢想就是讓鑔兒塘被世人所知,但當這裏真的遊人如織,一切都會變吧,商品社會從來都是隻講利益不問人情。
薩米耶驀地站起身,打斷大夥的離情別緒。她麵朝大海吼著:“我愛鑔兒塘!我會再來!”
吼完,又鼓動著其他人跟她一起喊。於是四人借著酒勁,在海邊站成一排大喊:“我愛鑔兒塘!我會再來!”
一團剛出海回來的遊客也加入進來,瞬間“我愛鑔兒塘!我會再來!”響徹了整個海岸。吼完,大夥一陣哄笑,才又慢慢散去。
四人又坐回桌前喝酒。才坐定,李夏就看見趙俊輝正帶著一個男人走過來,她瞬間變了臉色。
趙俊輝恍若不知內情似的,故意跟眾人介紹說:“這是翟雋債總,他是董六一先生的投資代理人,負責董先生在鑔兒塘的所有投資項目。”
穿過村西麵新植的防風林,就能看見僅存的一小片蘆葦地。這片野葦是鑔兒塘難得的綠色,這些年沒人管沒人疼地就這麼自由自在生長著,倒讓村裏人舍不得,寧願向更遠處開汪子,也不願破壞了這鹽堿地上最奢侈的風景。
螺姑帶著幾個外來的年輕人摘葦葉包粽子。她東看西看終於選定了一塊葦子長得好的地,卻並不急著采葦葉,而是慢條斯理地給身後的一群年輕人講解。“要是以前啊,這些葦子早被割去賣錢了,現在還是富裕啦,沒人要啦。這采葦葉也很講究的,千萬不能生拔硬砍傷了根,這片綠色在鑔兒塘可是貴如油!螺姑我每年來采葦葉都跟它們商量,我就說葦子啊葦子,跟你們借兩片外衣啊,天氣熱啦凍不著,外衣穿太多反而長不高。”
螺姑的話把眾人惹笑,她卻瞪了眼。“你們別以為它們聽不懂,比你們還機靈著呢。”眾人應和著,螺姑這才又展了笑臉,讓大夥散去各自采摘葦葉。興許是螺姑的話真入了心,又或許是為了好玩,袁天樂和薩米耶還真的跟蘆葦說起來了悄悄話。薩米耶還問高木,蘆葦能不能聽懂英文。
李夏故意走到一處安靜的葦地。一人高的蘆葦將她包裹著,她才能稍稍放鬆假嗨的表情。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已經過了10年了,為什麼,為什麼每次見到翟雋她仍然不能平靜以對呢?她應該拒絕趙俊輝的邀請,她應該遠離那個在她心底植下心魔的男人,遠遠地逃開!而現在,她在做什麼?留下來,與心魔麵對麵,真的就可以與過去做個了斷?
或許……
隻是高估自己的吧。
“葦葉啊葦葉,我是太高估自己了嗎?”李夏跟葦葉說著悄悄話,眼睛卻模糊了,看不清的回答。
一張麵紙蓋上了她的臉。
“海風勁,要哭回家哭去,要不一會兒臉就膻了。”不用回頭,李夏知道來人是誰。但他的出現更讓李夏忍不住心底的煩亂,他啊他啊他啊,她李夏無論多難的工作都能擺平,但惟獨感情這一課,她從來都隻能拿到最低分。身後的大男孩不就是證明麼,證明自己再不相信愛再也無法去愛一個人,所以寧願隻要性,隻要肉體關係來釋放人類最基本的荷爾蒙需求。可……現在,就連這微小的關係她都控製不了了。一陣挫敗感重重襲來。李夏捂著臉對趙俊亮低吼:“你給我滾!滾開——”
趙俊亮沒有被罵走,他從李夏身後緊緊環抱住她試圖給她溫暖。李夏掙了兩下就不再動,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脆弱有多需要一個懷抱,她需要一個人擁著自己,告訴她有時候不需要太勇敢太堅強。比如此刻,她也可以哭。很多年了,無論多難,她總是告訴自己“李夏不要哭”,於是即便心都擰著疼了,眼眶裏還是那麼幹澀。但她說不出口啊,在趙俊亮麵前她提不出這樣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