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灣離芷江還有九十裏,公路上行,一部分即沿沅水西岸拉船人纖路擴大改造而成。公路一麵傍山,一麵臨水。地勢到此形成一小盆地,無高山重嶺,汽車路因之較寬大,較平直。到芷江時,一個過路人一瞥所得印象必不怎麼壞。城南有個明代的塔,名雁塔,形製拙而壯,約略與杭州坍圮的雷峰塔相似。城樓與城中心望樓,從萬戶人家屋瓦上浮,氣象相當博大厚重,像一個府治。河流到了這裏忽然展寬許多,約一裏三分之二。一個十七墩的長橋,由南城外河邊接連南岸,南岸名王家街,住戶店鋪也不少。三十年前通雲貴的大驛道由此通過(傳說中的趕屍必由之路),現在又成為公路站頭。城內餘地有限,將來發展自然還在南岸。表示這繁榮的起點,是小而簡陋的木房子無限量的增加。
有個大佛寺,明朝人建築的;殿中大佛頭耳朵可容八個人盤旋,佛頂可擺四桌酒席。好風雅的當地紳士,重陽節便到佛頭上登高,吃酒劃拳,覺得十分有趣。本地紳士有一“維新派”,知去掉迷信不知道保存古跡,民國九年佛殿圮坍後,因此各界商議,決定打倒大佛。當時南區的警察所長是個大胖子,鳳凰縣人,人大心細,身圓姓方,性情恰恰如吉訶德先生的仆人,以為這是一件極有意義的工作,就親自用鍬頭去掘佛頭,並督率警士參加這種工作。事後向熟人說:“今天真作了一件平生頂痛快事情(不說頂蠢事情),打倒了一尊五百年的偶像。人說大佛是金肝銀腸朱砂心,得到它豈不是可以大發一筆洋財?那知道打倒了它,什麼也得不到。肚子裏一堆古裏古怪的玩意兒,手寫的經書,泥做的小佛,綢子上畫花——鬼知道有什麼用,五百年寶貝,一錢不值。腦子裏裝了六十擔茶葉,一個茶葉庫,一點味道都沒有,誰都不要,隻好堆在坪裏,一把火燒掉。”把話說完時,伸出兩隻蒲扇手,“狗肏的,一把火燒完了,痛快。”總而言之,除了大殿,當時能放火燒的都被這位開明警察所長燒了。保存得上好的五百卷手抄本經卷,和五彩壁畫的版子,若幹漆器的佛像,全燒光了。大佛泥土堆積如一座小山。這座山的所在處,現在本地年青人已經不大知道了。當地毀去了那麼一座偶像,其實卻保存另外一個活偶像。城裏東門大街福音堂裏,住下一個基督教包牧師,在當時是受本城紳士特別愛護尊敬的。受尊敬的原因,為的是當時土匪不敢驚動洋人。有時城中紳士被當作肥羊吊去時,無從接頭,這牧師便放下侍奉上帝神聖的職務,很勇敢慷慨深入匪區去代人說票。離縣城三十裏的西望山,早已成為匪區,有槍兵一排人還不敢通過,大六月天這位牧師去避暑,卻毫不在意,既不引起眾人對於這個牧師身分的懷疑,反而增加這個牧師在當地“所向無敵”的威信。這事說來已二十年,上帝大約已把那牧師收回天國,也近於一篇故事了。
二十年來本地紳士半數業已謝世,餘下的都漸漸衰老了,子侄輩長大成人,當前問題恐不是毀佛學道,必是如何想法不讓子侄輩向西北走。擔心的並不是社會革命,倒是家庭革命。家庭一革命,作嚴父作慈母兩不討好。
芷江的紳士多是地主,正因為有錢,因此曆來受兩重壓迫,土匪和外來駐防剿匪軍。兩者的苛索都不容易侍候,因此性情特別溫和。近年來一切都不同了,最大的壓迫,恐怕是自己家裏的子女“自由”。子女在外受教育的多,對於本地是一種轉機,對於少數人,看來卻似乎是一種危機。
廣西民政廳廳長邱昌渭先生,是這個地方人。
芷江大桑和蠶種都相當好,白蠟收成也極可觀。又出產好米,西旺山下有一種特別玉腰米,作飯時長到五分。此外桃子和冬菌,在湖南應當首屈一指。可是當地農校林場卻隻能發現些不高不矮的洋槐樹、黃金樹。稻種改良,蠶桑推廣,蠟蟲研究和果木栽培,都不曾作,作來也無良好成績可言。這就要後來者想辦法了。後來者可作的事正多。
由芷江往晃縣,給人的印象是沿公路山頭漸低漸小,山上樹木轉密蒙。一個初到晃縣的人,愛熱鬧必覺得太不熱鬧,愛孤僻又必覺得不夠孤僻。就地形看來,小小的紅色山頭一個接連一個,一條河水彎彎曲曲的流去,山水相互環抱,氣象格局小而美,讀過曆史的必以為傳說中的古夜郎國,一定是在這裏。對湘西人民生活狀況有興味的人,必立刻就可發現當地婦女遠不如沅陵婦女之勤苦耐勞而富於藝術愛好。婦女比例數目少一點,重視一點,也就懶惰一點。男子呢,與產煙區域的貴州省太接近,並且是貴州煙轉口的地方,許多人血裏都似乎有了煙毒。一瞥印象是愚,窮,弱。三種氣氛表現在一般市民的身上,服飾上,房屋建築上。
晃縣的市場在龍溪口。公路通車以前,煙販、油商、木商等客人,收買水銀坐莊人,都在龍溪口作生意。地方被稱為“小洪江”,由於繁榮的原因和洪江大同小異。地方離老縣城約三裏,有一段短短公路可通行,公路上且居然還有十多輛人力車點綴,一裏兩毛,還是求過於供。主顧最多的大約是本地土娼,因為奔跑兩處,必需以車代步,不然真不免夜行多露,跋涉為勞。